意识沉入深处，仿佛穿过一层温暖的水膜，周身凛冽的寒风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润与宁静。我“出现”在坐忘烟霞境中，依旧是那云雾缭绕、仙气盎然的景象，远处亭台楼阁若隐若现，近处奇花异草散发着朦胧的光晕。
但我的心神没有丝毫流连这仙境美景，径直走向那最初的道观后边，是境域最中心的那片区域。那里的灵雾最为浓郁，几乎凝成实质，如同一个巨大的、缓缓脉动的光茧，散发着柔和而悲恸的光芒。
月悟师兄的身影并未立刻出现，他似乎刻意留给我独处的空间。
我一步步走近，脚步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越是靠近，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羁绊与痛楚就越是清晰。灵雾自动分开一条通道，让我得以看到核心处的景象。
两团最为明亮、却依旧微弱的光源悬浮在离地尺许的地方，被精纯的灵雾小心翼翼地托举着、滋养着。那就是若寒和珊珊残存本源的显化。光团的中心，隐约可见她们蜷缩沉睡的轮廓，安静得让人心碎。
在那光团的下方，核心之处，那一点点暗金色的九天息壤碎屑正散发着沉稳厚重的生机波动，如同最细微的星辰，持续不断地将一丝丝造化之力融入她们的本源。外围，融合了一丝息壤气息的翠绿母泉生机，如同温柔的雨丝，不断洒落。
我能感觉到，相比之前，她们的状态确实稳定了许多，那崩溃消散的趋势被彻底遏制了。本源的光团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闪烁不定，而是保持着一种极其缓慢、但确实存在的壮大韵律。
希望之火，并未熄灭，只是这燃烧的速度，慢得令人绝望。
“若寒……珊珊……”我轻声呼唤，声音在空旷的境域中显得格外沙哑。明知得不到回应，我却依旧忍不住。我伸出手，想要触摸那光团，却在即将触碰的瞬间又猛地收回。
我怕，怕我指尖的气息，会惊扰这脆弱的平衡。
我只能静静地坐在旁边，像一尊石像，贪婪地看着那两团微光，仿佛要将它们的每一丝变化都刻进灵魂里。
脑海中，过往的画面不受控制地翻涌。
是若寒，那个清冷如月、却愿为我舍生忘死的女精灵。在南城大学的的初次真正相见，在南城大学湖边和坐忘烟霞境中海誓山盟的约定，她指尖的冰凉与眼中的炽热……“振华，我相信你。”她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
是珊珊，那个明媚活泼、身世坎坷却努力活着的半妖少女。高中三年懵懂的情愫，她靠在我肩头时的温度，邮件里迷茫不安的文字，还有最后时刻，她醒来看到我时，那焦急无声的“快走”……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们？为什么我拥有了力量，却依旧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沉睡万年？
师父的话再次浮现——“凡事不要强求，也许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但最终的结果还是无法改变。”
不！我不信！天道无情，我便逆天而行！万年太久，我只争朝夕！
强烈的执念如同火焰般在我眼中燃烧，体内那丝混沌之力似乎也感应到我的情绪，微微躁动起来。
就在这时，月悟师兄的身影悄然无声地出现在我身边，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他的眼神却仿佛能洞悉我的一切。
“执念过深，易生心魔。”他淡淡开口，声音平和，却直指我心，“你来看她们，是慰藉，亦是煎熬。”
我低下头，握紧了拳头：“师兄，我只是……无法放下。”
“放下，并非放弃。”月悟师兄的目光也落在那两团光晕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是让你明白，有些过程，非人力所能加速。万年光阴，于天地不过一瞬，于你，却可能是焚心蚀骨的劫难。你若沉溺于这焦灼与自责，道心蒙尘，反而可能断了她们最后的生机。”
他顿了顿，继续道：“你师父让你做赊刀人，游历世间，便是让你莫要困守于此。于尘世中历练，于众生中见心，或许，能在你意想不到之处，找到新的契机。那生命之源与九天息壤的线索，不会凭空出现在你这境域之中。”
我沉默着，知道月悟师兄说的是对的。枯守在这里，除了徒增痛苦，于事实无益。
“我明白，师兄。”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月悟师兄不再多言，身影缓缓淡去，留下我一个人。
我又静静地坐了很久，直到心境重新平复下来。我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一丝混沌之力，混合着我对她们无尽的思念与承诺，极其轻柔地渡入那光茧之中，如同一次无声的告别。
做完这一切，我最后深深地看了那光茧一眼，仿佛要将她们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
意念一动，我离开了坐忘烟霞境。
刺骨的寒风再次袭来，吹动我单薄的道袍。但我体内的灵气自行流转，将这凡俗的严寒隔绝在外。我依旧坐在荒山的岩石上，仿佛从未离开过，只有眼角一丝未干的湿意，证明着方才内心的波澜。
抬头望天，星河流转，浩瀚无垠。在这亘古的星空下，个人的悲欢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真实而沉重。
收拾心情，我将那份蚀骨的思念深深埋藏，转化为前行的动力。背起刀袋，我继续沿着山道前行。
既然要游历，那便真正走下去。
翻过这座山，又是一片新的天地。山脚下，一条略显破旧的省道蜿蜒向前。我沿着公路行走，走了约莫小半天，看到一个路边的小饭馆。招牌陈旧，写着“老王饭店”四个字，门口停着几辆大货车。
腹中并未感到饥饿，但行走尘世，总要沾些烟火气。我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
饭馆里烟雾缭绕，几张桌子旁坐着几个司机模样的人正在大声吃喝聊天。老板娘是个微胖的中年妇女，正趴在柜台上打盹。
我的出现，让喧闹的饭馆安静了一瞬。一个穿着破旧单薄道袍、背着军用挎包的年轻人，在这种地方确实显得有些突兀。那些司机投来好奇、打量，甚至略带戏谑的目光。
我并未在意，找了个角落的空桌坐下。
老板娘被惊醒，揉着眼睛走过来：“小道长，吃点什么？”她看着我这一身，也有些好奇。
“一碗素面，谢谢。”我平静道。
“好嘞。”老板娘应了一声，又忍不住多看了我两眼，才转身走向后厨。
等面的功夫，我听着旁边那些司机的闲聊。他们大多在抱怨路况、油价、运费，聊着家长里短。
这时，一个刚进来的、风尘仆仆的司机一屁股坐在邻桌，灌了一大口茶水，对同伴说道：“妈的，刚才过来那段路真是邪门！”
“咋了？老刘，又遇到查超载的了？”同伴笑问。
“不是！”那叫老刘的司机压低了些声音，脸上带着点后怕，“就黑风坳那段老路，你们知道的，这几年老是出怪事。我刚才为了省点油，没走新隧道，拐上了老路，想着大白天的没事……”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我开着开着，就看到前面路边，模模糊糊好像有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在招手！那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就心里发毛，没敢停，一脚油门就想冲过去。”
“然后呢？”同伴也被勾起了兴趣。
“然后……”老刘咽了口唾沫，“我这车刚加速，就从后视镜里看到，那女人……那女人她不是用走的，她飘着的！脸白得吓人，还在笑！而且……而且她好像不是站在路边，她是站在……站在一个破旧的墓碑上！”
“嘶……”几个司机都倒吸一口凉气。
“你也遇到了？”另一个年纪大点的司机脸色凝重地插话，“我上个月跑夜车，也在那附近看到过不干净的东西，一团黑乎乎的影子追着车跑，吓得我病了好几天！现在宁可贵点绕远路，也绝不再走黑风坳那段老路了！”
“都说那地方以前是乱葬岗，修路的时候没处理好，压了不干净的东西……”
“可不是吗，邪乎得很！”
司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脸上都带着敬畏和忌讳。
红衣女人？飘在墓碑上？追车的黑影？乱葬岗？
我静静地听着，心中了然。这恐怕不是简单的孤魂野鬼，更像是形成了某种地缚灵或者怨气集结之地，甚至可能有了害人的能力。否则不会让这些阳气旺盛的司机们都频频撞见并感到害怕。
我的面端了上来，热气腾腾。我慢慢吃着，心思却已经飘向了那个所谓的“黑风坳”。
既然遇到了，便是缘法。身为修行之人，遇此邪祟害人之地，不能不管。
吃完面，我放下钱，起身走到柜台那老板娘面前。
老板娘正在算账，抬头看我：“小哥，面合口味吗？”
我点点头，然后从刀袋里，取出了一把小巧但很锋利的剥皮刀。这把刀看起来比菜刀更特别一些，寒光闪闪。
“老板娘，这把刀，赊给你。”我将刀放在柜台上。
老板娘愣住了，看着那把刀，又看看我，一脸莫名其妙：“赊……赊刀？小师傅，我不缺刀啊，而且这剥皮刀我也用不上……”
饭馆里的司机们也安静下来，好奇地看着这边。
我没有解释，只是依照赊刀的规矩，朗声道：“此刀赊与你店，价银二十元。预言：三日之内，黑风坳道途清靖，再无邪祟惊扰行人。若应验，二十刀钱，来年今日，我自来取。若不验，分文不取，此刀白送。”
说完，我不顾老板娘惊愕的表情和司机们窃窃私语的议论，转身便走出了饭馆。
身后传来老板娘着急的喊声：“哎！小师傅！这……这刀……这说的什么啊……”
但我已经走远。
这一次，我没有用刀契去直接解决某个具体人的急难，而是预言了一个地域性邪祟的清除。这同样是一种历练，一种对世间“异常”的干预和负责。
立下预言，我便要去实现它。
根据那些司机描述的方位，我离开大路，转向一条看起来早已废弃多年的旧公路。这条路显然年久失修，路面坑洼不平，长满了杂草，两旁的树木也长得歪歪扭扭，枝桠交错，遮天蔽日，一踏上去就给人一种阴森压抑的感觉。
这里，就是黑风坳老路了。
越往里走，空气中的温度似乎越低，一种若有若无的怨气和阴寒气息弥漫在周围。我的灵觉能清晰地感受到，这片土地沉积着大量的负面情绪和残破的魂灵力量。
走了约莫一两里地，前方路边出现一片明显的荒坟地，许多坟墓早已塌陷，墓碑东倒西歪，甚至有些白骨暴露在外。修路时显然并未妥善处理这些无主孤坟，甚至可能粗暴地破坏了一些，导致怨气凝结，滋生邪祟。
就是这里了。
我停下脚步，目光扫过那片荒坟。此时天色渐晚，夕阳的余晖难以穿透茂密的树林，使得这片区域更显昏暗诡异。
突然，一阵阴风刮过，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前方不远处的乱草丛中，一个模糊的、穿着破旧红衣服的身影缓缓飘起，她的双脚离地三尺，脸色是一种死寂的惨白，嘴角咧开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诡异的笑容，直勾勾地盯着我。
同时，我感觉到身后传来一股冰冷的恶意，一个黑影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沿着地面和树干快速靠近！
果然不止一个。
我神色平静，体内纯阳之气缓缓运转，周身泛起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那红衣女鬼和地上的黑影似乎被这纯阳气息所慑，动作微微一滞。
“尘归尘，土归土。”我缓缓开口，声音中蕴含着一丝道门真言的力量，“执念不散，惊扰生人，非尔等正途。今日，便送你们往生去吧！”
那红衣女鬼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啸，猛地朝我扑来，带起刺骨的阴风！地上的黑影也骤然暴起，化作一张巨大的、扭曲的人脸，张口咬来！
我并未取出符箓，而是并指如剑，纯阳之气凝聚于指尖，凌空划出！
“破邪！”
金光乍现，如同利剑般斩向红衣女鬼！那女鬼接触到金光，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身形瞬间变得模糊黯淡，仿佛要被蒸发！
与此同时，我反手一掌拍向地面，一股浑厚的纯阳之力透地而入！
“震煞！”
地面微微一震，那扑来的黑影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发出一声闷响，瞬间溃散成缕缕黑烟，发出痛苦的哀嚎，试图重新凝聚，却被纯阳之力死死压制、净化！
这些邪祟看似吓人，但对付寻常人或许有效，在我如今的道行面前，却是不够看。它们本质是怨气集结，并无太多灵智，只是本能地害人。
我没有丝毫留情，持续催动纯阳之力，金光笼罩这片荒坟之地。凄厉的惨叫声和求饶声不绝于耳，那些残破的魂灵在纯阳之力的净化下，怨气被强行打散，露出原本茫然脆弱的魂体本质。
超度它们，才是根本。
我盘膝坐下，手掐往生印，口中念诵《太上洞玄灵宝救苦拔罪妙经》。庄严的道音伴随着纯阳金光，如同温暖的阳光融化冰雪，洗涤着这片土地沉积的怨气与痛苦。
那些茫然的魂体在道音中渐渐变得安详，对着我微微躬身，然后化作点点白光，逐渐消散于天地之间，前往它们该去的地方。
经文念诵完毕，周围的阴森寒气已然一扫而空，虽然依旧荒凉，却不再令人毛骨悚然。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恰好透过枝叶的缝隙洒落下来，带来一丝暖意。
邪祟已除，怨气已散。
我站起身，拍了拍道袍上的灰尘。此行目的已然达到，那个赊给饭店老板娘的预言，明日自会应验。
没有停留，我转身离开了黑风坳，重新回到了外面的世界。
夜幕缓缓降临，远方的村镇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
我背着我的刀袋，继续沿着公路前行，身影逐渐融入暮色之中。
赊刀人的路还很长，世间需要涤荡的污秽还有很多，继续前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