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如一张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宣纸,沉沉地覆压在袁州城上。城东边缘,那座新起的蒸馏工坊里,巨大的铜制蒸馏器在最后一点天光下泛着冰冷而沉重的金属光泽,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吞吐着无形的热力。空气里,常年弥漫着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酒糟发酵气息,此刻在湿冷的晚风中,竟也透出几分凛冽。与之仅一墙之隔的纸坊,工匠们尚未收工,“唰——唰——唰——”有节奏的声响,是他们在用坚硬的河石耐心打磨着编织细密的竹帘。这声音单调、持久,在寂静下来的黄昏里显得格外清晰,一下下,仿佛在打磨着孙通此刻焦灼不安的心。
这两处产业,连同城外那片正在秘密试验、初见成效的卤水晒盐场,曾是他和叶飞羽一手筹划起来的。叶飞羽,那个总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笑容的年轻人,曾指着它们,眼神晶亮地对他说:“孙大哥,看见没?这就是能让咱袁州城翻个身,让那些鼻孔朝天的官老爷们都得侧目相看的‘金窝窝’!”叶飞羽的话语里充满了年轻人的锐气和对未来的笃信,仿佛点石成金只是时间问题。孙通那时听着,心头也热乎乎的,仿佛握住了通往泼天富贵的钥匙。
可此刻,孙通独自站在工坊与纸坊之间的空地上,寒意却顺着脊椎骨往上爬,比这深秋的晚风更刺骨。那蒸馏器里酝酿出的烈酒,醇香浓烈如火焰,足以让最挑剔的舌头臣服;那纸坊里新出的改良竹纸,白若初雪,柔韧光洁,书写其上墨韵酣畅;还有叶飞羽在某个微醺的夜晚,随口提过几句、却被孙通牢牢记在心里的“高效晒盐法”,据说能比传统煮盐省下七成柴火,产量却翻倍……这些,哪一样不是足以让藩王眼红心跳、让地方官吏垂涎三尺的宝贝?
以前有叶飞羽在,这一切仿佛都罩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叶飞羽看似只是个闲散风雅的“叶先生”,常在听竹苑与林湘玉品茗论诗,但孙通隐约知道,这位年轻的“智囊”背后,牵着的是远在江陵城、权势煊赫的凤凰郡主府!袁州知府方大人,平日里何等威严,可每次在林湘玉面前,那份客气里都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恭敬。那根无形的线,连接着江陵城的风云,也护佑着袁州城这小小的“金窝窝”。
可现在,线断了。
孙通的世界,瞬间失去了支撑的梁柱。他失去了一个志同道合的伙伴,更失去了赖以依靠的护身符。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无声地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前几日,他心绪不宁,在城中最热闹的“聚贤楼”茶楼小坐,本想散心,却听到了几桩令人胆寒的市井闲谈:
“听说了吗?城西张大户,祖传的那块巴掌大的暖玉‘温阳珏’,前些日子不知怎地被知府衙门的一个师爷瞧见了,没两天,张大户家就遭了贼,一家七口,连三岁的娃娃都没放过,全被抹了脖子!那暖玉,自然是不翼而飞……”
“这算啥?城南‘云锦记’的赵老板才叫惨!费尽心思从苏杭弄来的一匹极品‘霞光锦’,刚到码头,还没捂热乎呢,就被守备营的人以‘私藏贡品’的罪名给抄了!赵老板气不过理论了几句,当场就被打断了腿,扔进了大牢,听说……人已经没了!”
茶客们压低声音,唏嘘感慨,字字句句却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孙通的耳朵里。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里衣,顺着鬓角冰凉地滑落,滴进衣领深处。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却压不住心底那汹涌的寒意。
他孙通是什么人?凭着几分精明和运气和努力,在袁州城打拼十几年站稳脚跟的商贾。无根无基,无门无路。以前仗着叶飞羽的支持,还能在这潭深水里扑腾几下,如今靠山轰然倒塌,他凭什么守住这三座亮晃晃的“金山”?这哪里是“金窝窝”,分明是堆满了干柴、随时会被觊觎者点起冲天大火的柴房!而他,就是那即将被投入火中祭献的可怜虫!
恐惧的藤蔓尚未彻底缠紧他的脊梁,另一个念头却像毒蛇般从阴暗的角落猛地窜出,带着一种冰冷的诱惑——这,或许是个机会!一个天大的机会!
凤凰郡主府失去了叶飞羽这个有巨大价值的人才,必然痛彻心扉。林湘玉是叶飞羽的知己,此刻定是悲痛欲绝。郡主府痛失臂膀,急需新的力量和价值来稳固。那么,自己手里这三项实实在在、能带来巨额财富和巨大影响力的技术呢?它们不就是现成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吗?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献上?以退为退?”孙通的心脏狂跳起来。如果自己能把这烫手的山芋“献”给林湘玉,岂不是等于续上了那根断了的线?甚至,攀附上更高、更粗的枝干?他不再是那个孤立无援的小商人,而是成了郡主府产业的重要贡献者和管理人!有了郡主府这块金字招牌,别说袁州知府,就是行省大员,也得给几分薄面!
“死道友,不死贫道……”孙通几乎是下意识地,低声念出了这句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多年奉为圭臬的老话。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仿佛看到叶飞羽那张总是带着笑意的脸在眼前晃了一下,随即被他强行压了下去。愧疚?有的,但生存的欲望和攀附权势的野心,此刻如同野草般疯长,迅速淹没了内心的愧疚。
他猛地转身,脚步有些踉跄地冲回自己那间堆满账册和杂物的书房。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撬开一块松动的地砖,从下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半尺见方的紫檀木盒。拂去薄尘,打开铜扣,里面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一支通体剔透、雕琢着展翅凤凰图案的羊脂白玉簪——这是当年,他从一位落魄宗室子弟手中重金购得,本想作为打通更高关节的敲门砖;还有两匹流光溢彩、灿若云霞的金线蜀锦,更是压箱底的宝贝,价值千金。这两样东西,原本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另一条退路。
此刻,它们成了他投向凤凰郡主府的投名状。
“备车!”孙通将锦盒紧紧抱在怀里,对着门外高声吩咐,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去听竹苑!”
听竹苑的灯笼,果然比往日暗淡了三分。素白的绢纱笼罩着烛火,透出的光晕带着一种凄清的冷意。晚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仿佛无数人在黑暗中低声呜咽。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药味,混合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哀伤气息。
林湘玉独自坐在临窗的矮榻上,素白的长裙外套着一件同样素色的薄棉披风,愈发显得身形单薄。她并未梳妆,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散落在苍白的颊边。面前的矮几上,放着一个白瓷酒瓶,瓶口敞开,里面的酒液已空了大半。她并未饮酒,只是失神地望着窗外婆娑的竹影,眼神空洞,仿佛魂魄已随着那个人的离去而消散了大半。
孙通在侍女的引领下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的心不由自主地揪了一下,但随即被更强烈的功利心覆盖。他疾步上前,将那个沉甸甸的锦盒轻轻放在矮几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然后,他毫不犹豫地“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冰凉的地板上,膝盖撞击青砖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林大家!”孙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重的哭腔,仿佛承受着巨大的悲痛,“叶先生……叶先生他……走了!属下……属下这心里,比刀割还疼!比油煎还苦啊!”他一边嘶声说着,一边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仿佛要将满腔的“哀痛”都捶打出来。
眼泪和鼻涕几乎是瞬间就涌了出来,纵横交错地淌过他刻意做出悲苦表情的脸颊,滴落在身前的地板上。“叶先生……他待我恩重如山啊!没有他,就没有我孙通的今日,更没有这酒坊、纸坊的兴旺!”他哭喊着,声音哽咽,情真意切得连他自己都几乎要信了三分。
“可是……可是林大家!”他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林湘玉那毫无波澜的侧脸,话锋陡然一转,充满了恐惧和“无奈”,“叶先生这一走,留下这偌大的家业……属下……属下惶恐啊!这些技术,这些产业,它们是好东西,是天大的宝贝!可它们留在属下手里,就是……就是怀璧其罪啊!”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颤抖。
“属下不过是一个小商人,无根无萍,如何守得住这能让人眼红心热的金山银山?前几日城西张大户、城南赵老板的下场……林大家想必也有所耳闻!属下……属下不怕死,可属下怕辜负了叶先生的心血啊!”他再次捶地,涕泪横流。
“叶先生生前常说,要让这蒸馏酒暖了百姓的寒夜,要让这改良的竹纸记下天下的道理,要让那高效晒盐法惠及四方……这是他毕生的心愿啊!”孙通的声音陡然变得“坚定”起来,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悲壮,“属下斗胆,今日冒死前来,恳请林大家,将这三项技术——酿酒、造纸、晒盐,献与凤凰郡主府!产业……产业仍可由属下尽心尽力打理,只求……只求能借郡主府的威名,护住这份基业,让叶先生的心血不至于付诸东流,让他的心愿能够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属下……属下别无他求,只求能替叶先生看着这一切!”说完,他重重地将额头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伏地不起,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悲伤到了极点。
屋内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竹叶的沙沙声和孙通压抑的抽泣声。檀香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着浓重的哀伤与孙通刻意表演的悲情,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