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世界
赢得抚养权后的生活,并未如想象中那般驶入平静的港湾,反而更像是在一片经历地动后、满是裂隙的土地上,开始了艰难的重建工程。每一铲土都需要小心夯实,每一次施工都可能触动未愈的伤痕。
沈婉悠在新工作岗位上面临的压力与日俱增。她负责的一个重点文创空间改造项目进入了最关键的设计深化与方案汇报阶段,甲方对设计效果的期待极高,对细节的修改意见层出不穷,团队内部也因进度压力和理念差异,开始出现细微的摩擦。作为项目的主要设计者和尚在试用期的新人,沈婉悠不得不绷紧每一根神经,承担起大量的图纸修改、沟通协调工作。连续数日,她回到家时都已是深夜,周身裹挟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常常是轻轻推开女儿的房门,借着走廊的微光,看一眼孩子们熟睡的容颜,才能稍稍慰藉内心的愧疚。
身体的劳累尚可用意志力支撑,更让她感到无力和酸涩的,是对家庭、对孩子们照顾不周的亏欠感。她出门时,念念通常还在温暖的梦乡;她深夜归来时,眠眠多半已经抱着课本入睡。周薇表姐毫无怨言地承担了绝大部分照料孩子的重任,将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但沈婉悠敏锐地察觉到,大女儿眠眠与她之间,似乎悄然生出了一层薄薄的、若有若无的隔膜。少女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眼神中偶尔会闪过一丝不易捕捉的失落。
这个周六的早晨,沈婉悠特意推掉了临时加班,闹钟一响便起床,系上围裙,想在厨房里为家人准备一顿像样的早餐。煎蛋的滋滋声、烤面包机弹出的脆响、小米粥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香气,她试图用这些充满烟火气的声音和味道,驱散连日来的冷清,重新黏合起家的温度。
眠眠穿着睡衣,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房间,看到在厨房里忙碌的母亲背影,脚步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短暂的惊讶,随即又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默默转身走向卫生间洗漱。
“眠眠,快来,妈妈今天煎了你最喜欢的溏心太阳蛋。”沈婉悠将盛着焦香煎蛋的盘子端上桌,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快自然。
眠眠在餐桌旁坐下,拿起叉子,却只是无意识地戳着盘子边缘,金黄诱人的蛋黄流了出来,她也没有要吃的意思。沉默在母女间蔓延,只有旁边儿童餐椅里,念念咿咿呀呀摆弄勺子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眠眠才抬起头,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妈妈,我们班主任说,下周五晚上要开家长会,重要,必须家长到场。”
沈婉悠心里猛地一沉,端着牛奶杯的手僵在了半空。下周五晚上,正是项目方案提交给甲方的最终截止日前的关键一夜,部门已经明确要求全员加班,进行最后的冲刺和演练。拒绝的话在舌尖翻滚,却重如千斤。
“眠眠……”沈婉悠放下杯子,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艰涩,“妈妈那天……公司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项目必须要……”
她的话还没说完,眠眠突然抬起头,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已久的委屈和愤怒,像决堤的洪水般冲了出来:“又是公司!项目!永远都是公司和项目最重要!自从你去了那个公司,你参加过我的家长会吗?你看过我的作业签字吗?上次运动会,别的同学都是爸爸妈妈来,只有我是周薇姨妈!他们都在背后问我……问我是不是妈妈不要我们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难堪!”
女儿的哭喊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沈婉悠早已疲惫不堪的心脏。她张了张嘴,想解释,想告诉女儿她所有的奔波和努力,都是为了给她们一个更有保障、更有尊严的未来,是为了让她们不必再仰人鼻息。可看着女儿那蓄满泪水、充满了失望、伤心和被抛弃感的眼睛,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卡在喉咙里,化作一阵灼痛。
“对不起,眠眠……是妈妈不好……”她伸出手,想要像以前那样,将女儿揽入怀中安慰。
眠眠却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从椅子上弹起来,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噪音。“我不要听对不起!”她带着浓重的哭腔嘶喊出声,眼泪终于决堤而下,“你除了对不起还会说什么!”说完,她转身冲回了自己的房间,将房门摔出震天的巨响。
餐厅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沈婉悠僵在原地的身影,满桌渐渐失去温度的早餐,以及被吓到、睁着乌溜溜大眼睛、不知所措的念念发出的细微呜咽。一股深切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无力感和挫败感汹涌而来。她赢得了法庭上的判决,似乎却在另一个更重要的、关乎心灵的战场上,节节败退。
周薇闻声从卧室出来,看着这一幕,轻轻叹了口气。她走到沈婉悠身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一下一下,轻柔却坚定地拍着她的后背,传递着无言的安慰与支持。
沈婉悠低下头,额头几乎要抵在冰冷的桌面上,肩膀难以自抑地微微颤抖起来。她知道周薇的理解,可内心的酸楚、愧疚和茫然,却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一整天的气氛都异常沉闷。眠眠将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任凭周薇如何敲门,也只是传出闷闷的“我不饿”的回应。沈婉悠几次走到女儿房门前,抬起手,却最终无力地垂下。
傍晚,沈婉悠独自坐在书桌前,电脑屏幕上复杂的设计线条和标注变得模糊不清。脑海里反复回响着眠眠带着哭腔的质问。她开始怀疑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是否正确?为了一个看似光明的、经济独立的未来,却可能失去了与女儿最珍贵的、无法重来的亲密时光?这种代价,是否太过沉重?
她烦躁地合上电脑,走到窗边。窗外,城市的霓虹渐次亮起,织成一张繁华而冷漠的光网。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前的玉佩,那温润的触感,似乎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奇异的安定感,让她混乱的思绪稍稍沉淀。
她想起那个梦境中的红衣少女,拥有着令人惊叹的力量,眼神却时而空洞迷茫。力量与守护,自我实现与家庭责任,这其间的平衡点,究竟在哪里?她找不到现成的答案。
深夜,万籁俱寂。沈婉悠终于鼓起勇气,轻轻推开了眠眠的房门。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她看到女儿已经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怀里紧紧搂着一个已经有些旧的毛绒兔子玩偶,那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沈婉悠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痛。
她轻轻坐在床沿,用指尖极其温柔地拂去女儿脸上的泪痕。俯下身,在女儿耳边,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气音,许下承诺:“眠眠,妈妈答应你,下周五的家长会,妈妈一定会去。无论如何,妈妈都会到场。对不起,妈妈以后……会做得更好。”
睡梦中的眠眠似乎听到了这低语,无意识地嘤咛了一声,往玩偶怀里更深地缩了缩,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
沈婉悠替女儿掖好被角,凝视着女儿稚嫩的睡颜,眼神重新一点点凝聚起坚定。她知道,生活的重建注定漫长且布满裂痕,但她会用加倍的耐心、理解和笨拙却真诚的爱,一点点去填补,去粘合。
无论是古道上那血淋淋的、无声的警示,还是都市生活中亲情之间悄然裂开的缝隙,都需要时间去抚平,而勇敢地面对、不懈地前行,是唯一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