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卯时三刻,金殿穹顶的琉璃瓦在晨辉下泛着冷光,丹墀下三十六盏青铜鹤灯尚未熄灭,暖黄的光映得龙纹柱影幢幢。
苏晏清站在殿心新设的泥炉前,素白厨裙被灶火映得泛红,腰间乌木带是祖父当年御膳房当差时系的,纹路里浸着旧年油腥气,此刻倒像一道无声的战旗。
起第三遍汤。她对守在炉边的小德子轻声道。
竹勺搅过陶釜,米浪翻涌间浮起层淡金色的米油——小米、糙米、黍米已各煮了一遍,滤出的米汤又回锅熬了半柱香。
殿外忽有穿堂风掠过,掀动她鬓边碎发,却吹不皱釜中汤面,只将灶膛里的火星卷成细红的线,飘向丹陛下的百官。
苏参政这是要演哪出?右相方伯谦捻着胡须低语,金殿设宴不摆珍馐,倒支个破泥炉?他旁边的礼部侍郎谢明远虽未停职,但脸色青灰如死,目光黏在苏晏清腰间的乌木带上——那是当年苏老御膳被抄家时,唯一没被搜走的物件。
苏晏清垂眸盯着汤面,耳中听着殿内渐起的私语,喉间泛起一丝苦涩。
三日前退朝时,她摸了摸饿得发慌的肚子,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父亲被押往大牢前塞给她的半块冷炊饼。
饼上沾着草屑,她却嚼出了从未有过的甜——原来饿极时,连粗粝都是人间至味。
此刻釜中汤里特意留着未滤净的米糠,涩味裹着米香,正是要让这些惯食珍馐的大人,尝尝被他们克扣的灾民,究竟吃的是什么。
汤成。小德子的声音带着颤。
苏晏清执起黑陶勺,第一勺舀给最前排的谢元卿。
瓷碗递过去时,她看见谢元卿喉结动了动——昨日在东廊下,他攥着母亲的陶碗说墨是甜的,饿是苦的,此刻这碗汤,该让他尝尝苦里藏的真。
谢元卿捧碗的手在抖。
他吹了吹汤面,浅尝一口,眉头立刻拧成结:这......他话未说完,又喝了第二口,第三口。
殿中渐渐静了,只余他喉间极轻的吞咽声。
末了他抬头,眼眶又红了,却不是昨日的悲怆,是一种被烫到心尖的恍惚:苏侍郎,这汤......为何有我娘的味道?他声音发哑,她最后一次给我熬粥,就是用这种没去壳的糙米,灶火劈啪响,我蹲在灶前添柴,她说元卿啊,人这一辈子,总得留点扎嘴的真......
苏晏清望着他眼底浮起的泪光,指尖轻轻抚过乌木带:因为它没加。她提高声音,让整座金殿都能听见,米糠是米的骨,涩味是谷的魂,从前为了宴饮体面,我们总爱把这些全滤了——可滤掉的哪是杂质?
是百姓碗里的秤,是朝堂心里的秤。
官味一道清冽男声自西侧传来。
萧决不知何时已站在丹陛旁,玄色官服绣着金线云纹,腰间玄镜司银印在烛火下泛冷光。
他抬手从袖中取出枚铜印,膳政司监察五字在掌心投下深影,谢学士若真想替谢氏一门赎罪,便来管这口锅。
往后京中所有宴饮,从亲王到典史,每桌菜色分量,都得经你这枚印盖过。
谢元卿地跪下,双手捧过铜印时,指节发白:臣谢元卿,愿以余生,校准这一勺的分量。他话音未落,陈砚之已捧着一卷明黄封皮的《膳政司章程》上前,朱笔批注的字迹还带着墨香:宗室宴不得超过九品,官员聚餐禁用鱼翅熊掌,灾年则按户补米三斗......他望向苏晏清,目光里的锋芒早没了当初户部对峙时的尖锐,倒像块磨过的玉,苏大人说,食政合一,先得让官的嘴,和民的胃同频。
老账房佝偻着背从人群后挪出来,怀里的司账册用蓝布包得周正。
他掀开布角,露出第一页工整的小楷:从今日起,京畿十七仓的存粮,每粒米的进出都记两本账——一本给司里查,一本给百姓看。他颤巍巍将账册放在苏晏清脚边的案几上,抬头时眼角的皱纹里泛着光,老奴从前在户部当差,记过三十年账,头回觉得这墨,能写进活人心里。
殿中突然响起的一声。
皇帝不知何时走下龙椅,手里攥着块膳政司铜匾,正往政事堂东侧的墙上挂。
金漆未干的匾沿蹭过他龙袍的金线,他却浑不在意,只盯着苏晏清道:朕允你三权:一可直奏灾情,二可稽查百官膳供,三可提调全国粮道。他伸手虚扶她的肩,声音里带着三分感慨,七分郑重,从今日起,你非庖妇,乃参政。
史官的笔尖在竹帛上疾走,记下大靖永昌三年春,膳政司立,女主苏氏首入政事堂,不持笔墨,执勺而谏时,殿外忽然起了风。
风卷着初融的雪粒扑进殿门,掠过苏晏清的厨裙,掀起案几上的《膳政司章程》,恰好翻到灾年补粮那一页。
方伯谦的胡须被风吹得乱颤,他望着那页上按户补米三斗的朱批,喉结动了动,终究没敢说话。
谢明远则瘫坐在地,双手抱头——他昨日派去北境销毁粮账的家仆,今早被玄镜司的人堵在了卢沟桥。
暮色漫进金殿时,苏晏清独自坐在新立的食政院里。
案头的五谷清汤已凉透,碗底沉着些微米糠,在残阳里像撒了把碎金。
她伸手摸向腰间的乌木带,指腹触到带尾祖父刻的二字,忽然想起今早挂匾时,皇帝看她的眼神——那不是看一个厨子,是看一把刀,一把能剖开朝堂腐肉的刀。
北境新毒源头已断。吱呀一声被推开,萧决裹着一身残雪进来,手里攥着封密报,幕后之人......逃往南疆了。他将密报放在她案头,目光扫过那碗凉汤,你说的对,毒能驯人,可味道是活的。他忽然伸手,用拇指抹掉她唇角沾的米油,指腹上还留着雪的凉意,刚才在殿上,你说政在民口他低笑一声,声音轻得像落在汤里的雪,我信了。
苏晏清望着他眼中映着的烛火,忽然将凉汤一饮而尽。
米糠擦过舌尖的刺痛里,她尝到了一丝极淡的甜——是春芽破土的甜,是万民同锅的甜。
她放下碗,指节叩了叩案头一摞旧档。
那是她今早让人从内务府调来的帝王膳档,最上面一本的封皮落着薄灰,隐约能看见永昌元年春·御膳录几个字。
萧都督。她抬头,眼中有星火在跳,你说,帝王的膳单里,藏着什么秘密?
窗外,第一缕春风卷起檐角的雪,吹得灶上新旗猎猎作响。
旗上绣着只空碗,碗底用金线绣着四个小字:政在民口。
而那摞旧档的最底层,有本被虫蛀了边角的册子,首页歪歪扭扭写着行字——苏记御膳·秘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