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停了,夜却更沉。
清粥小铺内炉火将尽,木炭在灰烬中挣扎着最后一点红光。
苏晏清躺在轮椅上,呼吸微弱而断续,心脉跳动如同檐下残冰滴落,一声声敲在人心里。
她脸色苍白如纸,唇色泛青,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明锐利,像雪夜里不肯熄灭的星。
萧决立于案前,玄铁披风已被屋内的暖意蒸出水汽,肩头残留的霜痕化作深色斑驳,如血渍未干。
他掌心托着那只素瓷碗——底刻“救我”二字,血迹已干,边缘微微卷裂,像是从极痛之中硬生生剜出来的求援。
“宫中已戒严。”他的声音低沉得几乎被炉火吞没,“三重禁卫封锁偏殿,苦心翁亲自守药炉,称‘龙涎蛊’不可断,一旦停药,帝魂即散,心脉崩裂,必死无疑。”
屋内一片死寂。
阿承灰金纹掌心发烫,陈改契握笔的手微微颤抖,连一向沉静的光引脉也蹙起眉头,盲眼微颤,似感应到宫墙深处那一道被重重封印的意识之流。
可苏晏清却笑了。
笑意很轻,甚至带着几分虚弱的抖动,可那眼神却锋利如刃,直刺人心。
“他怕的不是帝亡……”她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是帝醒。”
众人一震。
她闭了闭眼,指尖轻轻抚过胸口,那里藏着一道旧伤——十五年前祖灶焚毁之夜,她亲眼看着祖父被拖入黑镬门,临行前只来得及将一枚灶钥塞进她手中。
那夜火光冲天,灶灰漫天飞舞,像一场不会停歇的黑色大雪。
如今,同样的灰,竟成了锁住帝王神志的毒引。
“皇帝还在做梦。”她忽然说。
众人不解。
苏晏清睁开眼,望向角落里的光引脉:“你曾言,地师能见契力流转。如今我问你——若一人执念不灭,哪怕身陷蛊牢,其梦可有回响?”
光引脉沉默片刻,缓缓点头:“有。若心火未绝,愿觉尚存,则梦境如泉,纵被石压,亦会渗出微音。”
“那就听。”苏晏清轻声道,“以‘地脉回音术’,探宫中偏殿上空。我赌他每夜子时,必梦母后煮粥。”
光引脉不再多言,双手结印,指尖泛起淡淡土褐色光晕。
她盘膝坐下,眉眼微阖,气息渐与大地同频。
时间仿佛凝滞。
炉火噼啪一响,火星溅落。
忽然,她身体一震,低语:“有了……一丝回响,在偏殿屋顶三丈之上,极微弱,如蛛丝悬空……但确有波动。”
“是什么?”
“梦的气息。”她嗓音空灵,“他在梦里闻到了粥香……米是北州贡品,柴用松枝,火候七分滚,三分温——那是母亲的味道。可每至他欲开口呼唤,便有一阵焦苦扑面而来,梦碎,神散。”
苏晏清缓缓吐出一口气,眼中光芒骤盛。
果然如此。
梁烬以灶灰炼蛊,借味契之力操控帝王心神,但他忘了——真正的味契,不在药材配伍,而在记忆深处那一口无法复制的温情。
一碗粥,能囚人,也能救人。
“他还记得。”苏晏清低语,“那个被唤作‘清儿’的孩子,还没死。”
她艰难地抬起手,指向门外仍亮着的七十二盏灶灯。
“百姓供来的米,还剩多少?”
阿承灰连忙答:“北州孤儿所献之米,尚余三升。”
“好。”她闭目调息片刻,再睁眼时,已恢复几分清明,“取米一合,以七十二村灶灰烬滤水三次,冷煮成糜,凝脂不搅,覆霜于表——我要做‘虚食第三道’:默饭。”
“这饭……为何要如此?”陈改契忍不住问。
“因为它不是给人吃的。”苏晏清轻声道,“是给‘记忆’吃的。”
她要打破这个循环。
用一碗没有味道、却充满“意义”的饭。
梁引火悄然上前:“御膳房外围已有黑镬门暗哨,但我可借残符潜入药囚院,联络一人。”
“谁?”
“苦心翁之子——苦心子。年轻医徒,通祭酒秘方,却被囚多年,只因他曾质疑父之所为。”
苏晏清眸光一闪:“你带什么去?”
梁引火从怀中取出一块焦黑符牌,边角残缺,上有扭曲火焰纹路——正是当年黑镬门分裂时,反叛者所持的信物。
“此符若现,他知道该怎么做。”
“告诉他。”苏晏清盯着那符,一字一顿,“若愿救帝,今夜子时,将‘反烬露’滴入‘安神露’第三煎。”
梁引火领命而去,身影隐入夜色。
当夜,子时将至。
苏晏清亲自守灶,虽已无力起身,仍坚持以心火控温。
银针刺破指尖,鲜血滴入饭心,如朱砂点魂。
“这一口,不是续命……”她低声呢喃,“是唤醒。”
萧决接过瓷碗,目光沉沉落在她脸上:“若失败,你会死。”
“若不成,整个王朝都会死。”她回望他,嘴角微扬,“去吧,把这碗饭,端到他面前。”
萧决转身离去,披风扫过门槛,融入黑夜。
屋内,苏晏清靠回轮椅,望着窗外仍未散去的阴云,轻声自语:“清儿……你还记得那口锅吗?”
与此同时,宫中偏殿。
烛影摇红,药炉微沸。
皇帝独坐案前,面色灰败,舌上黑鳞隐隐浮现。
内侍捧来新煎“安神露”,香气浓郁,几欲盖过血腥。
就在此刻,殿门轻启。
萧决步入,手托一盏白瓷碗,内盛冷粥,表面凝脂如玉,覆一层薄霜,在烛光下泛着幽微寒光。
“这是什么?”内侍惊疑。
皇帝抬眼望去,目光本已涣散,却在触及那碗饭的瞬间,微微一颤。
“朕……想自己吃。”他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却坚定。
他伸出手,指尖触到饭碗——
刹那间,冷意直透心脾。
梦境骤然翻转——
昏黄烛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厨房暖光。
一个女子背对着他,站在灶台前,手中铁锅轻轻晃动,锅底刻着一个熟悉的字。
苏。
皇帝的手指微微颤抖,指尖触上那碗“默饭”的瞬间,冷意如针,直刺心脉。
瓷匙尚未搅动,饭面已悄然裂开一道细纹,仿佛冰层初绽。
他瞳孔骤缩——不是因为寒意,而是记忆深处某扇尘封之门被猛然推开。
昏黄烛火褪去,药香消散。
眼前是暖光浮动的厨房,灶火微红,松枝噼啪作响。
一个女子背影纤柔,挽袖执锅,铁锅轻晃,锅底刻着一个字:苏。
“儿啊……”她缓缓转身,面容清晰得令人心颤,正是他幼时每日为他煮粥的母亲,“有人在等你点头。”
那一声“清儿”,似从极远又极近的地方传来,像雪落井底,激起深埋多年的回音。
梦境未尽,剧痛骤至!
皇帝喉间一甜,猛地俯身呕出一口黑血,舌底黑鳞大片剥落,簌簌如枯叶坠地。
血泊中,半枚虫形残骸蜷曲扭曲,通体泛青,尾部还连着细微的灰丝,像是从骨髓里被硬生生拽出。
他喘息着,冷汗浸透龙袍,可眼神却前所未有地清明。
目光落在案角那只空碗上——那是前日苏晏清托萧决送来的“虚食第一道”,一碗无味却温润的小米糜,当时他只觉寻常,如今回想,竟似早有伏笔。
他颤抖着伸出手,蘸血,在碗底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信她。
墨不成墨,血不成行,却重若千钧。
“阿梦语。”他低唤。
贴身宫女跪行上前,声音微颤:“奴婢在。”
“若她再送饭来……替我藏下。”他闭了闭眼,“别让任何人看见。”
阿梦语捧碗退步而出,袖中藏着那只染血的瓷碗,心跳如鼓。
她本怯弱,可方才那一幕——陛下呕出蛊虫、神志清醒的刹那,她忽然明白,这不止是一碗饭,而是一场救赎的开始。
然而刚至殿外回廊,一道黑影横立前方。
梁控膳负手而立,眉目阴沉,玄衣绣金线,乃御膳监左使,梁烬亲信之一。
“这么晚了,掌灯巡夜?”他目光扫过她紧抱的袖口,冷笑,“陛下今日服药前,怎会有空碗带出?”
阿梦语浑身一僵,强自镇定:“回大人,这是……今日‘安神露’的药盏,苦心翁要查验煎法。”
“安神?”梁控膳嗤笑一声,“你当我是瞎的?方才萧决入殿,端来的可不是药。”
他一步逼近:“搜。”
就在此时——
远处钟声突响,三长一短,是御膳房警讯。
紧接着,一股青烟冲天而起,夹杂着焦糊与腥腐之气,随风飘散。
“药炉炸了!”有内侍惊呼。
梁控膳脸色大变,立刻调人前去查看。
混乱之中,阿梦语趁机退入暗廊,将血书瓷碗藏入香囊,紧紧贴于胸口。
她靠墙喘息,指尖发抖,却咬唇不语。
而在城南清粥小铺,炉火将熄未熄。
苏晏清闭目静坐轮椅之上,忽然睫毛一颤,睁开了眼。
她左手按在心口,指尖微微一震——那是“契心自生”的感应,源自祖父所传的味契秘术。
她能以自身心脉为引,感知曾共食之人的气息流转。
此刻,那根几乎断绝的连线,竟燃起一丝微弱金光,如寒夜星火,摇曳不灭。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唇边浮现出久违的弧度。
“火……回来了。”
窗外,风卷残云,月光乍现。
她缓缓抬手,从枕下取出一本残旧古籍,封面斑驳,依稀可见三字:《味经》。
指尖抚过扉页,她低声念道:“契心自生,非凭药力,而在意念归真……”
书页翻动,停在某一页。
上面一行朱批小字,墨迹如血:欲破龙涎,先承其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