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宅冬晓寂无闻,帘间初醒独起人。
张昊给媳妇掖好被子,披衣出屋,院子里还是黑黑的,踏着阶前霜叶,小跑去花园。
值房那边透着昏黄迷蒙的灯影,好像起雾了,身上活动开去西花厅,抓起石锁挺举。
曙色渐明,老涂一家三口过来小厨院,芫荽把他爹挑来的菜蔬洗好,去主院上房取了燃尽的炭盆,帮娘把菜切好,她爹已经把灶膛里的火炭夹到炭盆里,端着去上房里屋。
宝琴被芫荽叫醒,穿上烘热的袄裙,坐去妆奁台边,从镜中看到她收拾床铺的背影,忽然感觉极不舒服,心说龙眼都济学院有女娃做工,让她去管着好了,此事决不能再拖!
池琼花一早便在前衙伙房帮工,吃饭时候,涂氏从小厨院回来,让她去后面一趟。
“老爷,你找我?”
池琼花上来檐廊施礼,见宝琴在屋里招手,进屋又是叉手在腰,屈膝万福。
张昊推开饭碗,端起茶盏去外面漱口。
“在东城外做事的疍家女越来越多,跟我去见刘管事,帮他把那些女人约束起来,如何做他会告诉你,吃了没?走吧。”
“奴家······”
池琼花愣怔一下,赶紧勾头施礼称谢。
路过班房,张昊让一个衙役陪同池琼花,自己则策马径直出城。
自打二道岭内外坊区开建,刘骁勇一直住在火药坊工地,张昊交代完池琼花的事,马不停蹄,赶去岭外木作坊区。
“老爷,铁件打出来了,昨晚装到床弩上试过,不用牲口的话,勉强能绞上两张弓,再加一张弓臂的话,死活绞不动。”
负责打造床弩的朱大匠正在吃饭,见张昊过来,让新收的徒弟去开仓房。
张昊喜滋滋进屋,绕着弩炮转圈欣赏一番,与小木匠合力扳绞盘,两张弓臂上的弦筋咯吱吱被撑开。
二人合力,勉强上了三道铁齿,小木匠一屁股瘫坐地上,脸色惨白,喘成了狗。
张昊也好不到哪儿去,额头冒汗,手臂酸软。
跟随的坊丁上前,轮番换人,终于把床子弩的弓弦上满。
这个弩炮并不大,八个人可以保证持续输出,若是大型的八牛弩,需要用百人来操作,因此入明之后,床弩便被军伍淘汰。
打造这架受力千斤的床弩期间,他做了一些技术革新,关键处更换成铁件,上弦力竭可以松手歇息,绞盘会被铁机括挡住。
复活床弩并非胡闹,五百斤的佛郎机炮,有效射程不过一里地,床弩射程是其一倍,兼能投放炸药,两相对比,高下立见。
而且床弩成本低,适合快速大规模装备,升级余地也很大,省力可以安装滑轮组,射击精度不够齐射凑,弩炮开兮轰他娘。
“拉出去试试!”
几个家丁合力,把床弩抬上板车,来到外面撂荒地里,小木匠递来箭矢,标枪似的箭杆,铁片为翎,箭头包铁。
巨箭放入箭槽,张昊搅动轮盘,双臂弩脱离床基,吱吱呀呀,缓缓升起,
转动弓把,左右一百八十度射击扇面,上下可以俯仰,简直完美。
需要抡大锤敲击才能发射的弊端,被他设计的撒放器取代,必须来一发。
他转动弓把,寻找目标,对准远处的田间小路,用力扳动弩机。
“嘣!”
撒放器失去阻力松开,弩弦同时弹出,张昊感觉双臂一颤,只见远处田间一大蓬泥土同时爆开,没射中小路,射到田里去了。
跑过去看看,他是俯射,枪头钻进地里不知道多深,枪杆折断,飞得无影无踪。
一发不过瘾,又试射几回,弓弦竟然断了,负责制弩的几个工匠吓得噗咚跪下。
“不怪你们,是我催的太急,依照这架做一批出来,缺啥原料只管报上去。”
他对射击效果还算满意,安慰匠作们一句,扯过筋胶丝线开裂的弓弦细瞧。
官库账簿上有毛、鳔、筋等鱼课,老焦在仓库翻破烂扒出大鱼筋,可惜数目不多。
本地所谓大鱼和海翁是鲸鱼,据东库账房老归所说,鱼筋是早年疍户杀的海翁所遗。
鲸筋太少,只能与乱七八糟的原料杂糅一起,他又催得急,弓弦质量肯定没保障。
“嘟——!”
海上隐约传来一声悠长螺号,众人不约而同的望向东边港口。
“少爷、家里来船了!”
港口值班的坊丁快马卷尘,离老远便扬手大叫。
张昊喜不自禁,迎上快马,飞身而上,掉头直奔港口。
东南海面上云帆成片,大小足有三十多艘舟船,连绵不断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
港口的疍家船纷纷让道,一艘上千料的海船缓缓驶近,看漆饰就是新造的。
张昊的眼睛忽然瞪得溜圆,欢喜得差点掉下泪来。
大福船越来越近,他看得很清楚,船头人群中,那个高挑的身影,不是幺娘是谁?
船舷边有一群嗷嗷叫的少年,扬手大叫少爷,是祝火木和盖娃他们。
张昊抬手摇摇,笑弯了嘴角。
幺娘居高临下看他一眼,还是那个欠揍的样子,扭头呵斥跑到甲板上的孩子回舱收拾行李。
“来了多少人?”
张昊询问坐蛋壳船上岸的施开秀。
小施胡子邋遢,呲牙笑道:
“不算水手,大小一千七百六十二人,坊丁居多,小川原本要来的,可惜这趟不到开春回不去,他不放心家里,就让我来了。”
刘骁勇闻讯也赶来码头,用不着他多费心,糖场的管事正在组织民工和疍妇,准备卸船。
施开秀还在喋喋不休,张昊见幺娘上岸,摆手让他去和刘骁勇逼逼,满心喜悦迎过去,伸手去拿她肩膀上挎的包裹。
“姐,你可想死我了。”
幺娘板着脸没理会他,溜肩膀任他接过行李,
张昊扫一眼紧随她身边的两个女孩,都是家里的小优儿,他还记得二人名字。
“宝珠、荼蘼,奶奶让你们来的?”
女孩们怯怯点头。
张昊无语,宝琴一早便忽悠芫荽去龙眼都,小心思不言自明,眨眼又来几个,怕不要气疯。
女孩后面是一大群少年,东张西望,叽喳个不休,隐隐分做两个团体,祝火木那一伙来自江阴田庄,另一伙应该是东乡皂坊的孩子。
他让身边坊丁带他们去糖场啃甘蔗,拉拉幺娘袖子,二人去堤坝上坐下。
张昊打量妻子侧脸,又晒成了黑红色,圆润的脸蛋也不见了,各种情绪齐齐涌上心头,他想说句温柔话,脱口却是埋怨:
“走时候为何不打招呼,差点把我气死,这回还走不走?”
“说不准。”
幺娘望着海上,眼神迷茫。
张昊心底的欢喜瞬间消失,理智回复。
“是不是找到大哥了?我有个大计划,让他过来吧。”
“你以为他会听你的?”
幺娘斜眼,满满的鄙视不屑。
张昊自尊心很受伤,起身怒道:
“回去再说!”
他忽然看见有个熟悉的家伙在人群里发火,好像在斥骂卸货的疍妇,奇怪道:
“牛疯子怎么来了,谁的主意?”
幺娘把飘拂的发丝掠到耳后,望向搬运货物的人群,发火的那个家伙是牛进喜,下沙灶户,因为入了张昊眼,混成大管事。
“这厮太讨人厌,什么事都掺和,到处树敌得罪人,应该是青钿安排他来的。”
跳下防波堤,下意识去拍打他衣服后面沾染的灰土,问他:
“知县老爷做的可还舒服?”
张昊被她的亲昵举动温暖,瞬间失智,满腔都是依恋,望着她傻笑道:
“姐,我好想你。”
幺娘脸上发烧,发现他好像又壮实了些,冷笑道:
“你不是带着那个狐狸精来的么?”
“哎呀,我想起一件事,港口得建个龙门吊,牛疯子来的正好,姐你等我。”
张昊撒腿往码头跑。
幺娘盯着他背影,身上没来由的一阵毛躁,抬头看看鸡蛋黄似的太阳,心说可能是这两日没洗澡的缘故,出海就是这点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