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市花风起,平堤豫水流。
马家营是潴水河西岸的一个大集镇,每逢双日,方圆几十里的百姓都会前来赶集。
日上三竿,集市上牲口嘶鸣,摊贩吆喝,还有敲锣耍猴戏的,市声喧哗甚嚣,且尘上矣。
集市口,靠着破烂土地庙后墙的野郎中摊子前,里三层外三层,静静围了一大堆男女老少,好奇的盯着那个俊俏小郎中给人瞧病。
“大叔,不是我说你,一早一晚天寒,小柱子不吃饭是肚子受凉了,回去弄块姜疙瘩炒热捣烂,糊他肚脐里,缠上裹肚,一晚上就好。”
一个拾粪老汉坐在土胚上憨笑点头,怀里抱的光屁股娃子蔫儿吧唧。
张昊嘴里逼叨叨,捏开小孩嘴巴细瞧。
舌质偏淡、薄白苔,确实是受凉导致的腹泻,伤食拉肚子是果,不是因,只要寒凉治住,胃气来复,自然不会再拉稀。
伸手按在小孩肚子上做腹诊,无结块梗阻,也没哭闹喊疼,顺带点中脘、揉关元,拇指在小孩督脉上向上逆推几十下。
“哎,大婶!你家大姐好了没?”
张昊握着小孩胳膊,打马过天河清一下积热,再推三关,补一补气,抬头看见一个扛着枯枝木柴的赶猪老婶,扬手大叫。
他昨儿下午到的本村,听这个大婶说今日有集才留了下来,孰料那农妇好似耳聋,背着柴禾,赶着小猪,对他不理不睬。
一圈人看出来了,这个小郎中医术不孬,就是人情世故不大懂,妇科病哪能这般嚷嚷嘛,生恐别人不知道还是咋滴?
“小柱子,肚子还疼不疼?你看看,脸蛋是不是红润许多。”
张昊见小孩气色大好,心情颇觉畅快,取了腰里葫芦喝口水。
“下一个!赶紧些,午后集罢我就走。”
咦?有看热闹的见拾粪老汉道声谢、抱起孙子就走,急问:
“小先生,你看病不要钱?”
张昊忙着呢,顾不上搭理闲人,让一个嚷着头疼的家伙脱了麻鞋,从护腕里抽出锥子似的银针,噗嗤一针扎进对方脚趾头大敦穴。
“头还疼么?”
“哎呀娘啊,真格不疼了!神医啊——”
一圈等着看病的乡民争拍马屁,摊前人流瞬间激增,乱糟糟不成体统,坐在土地庙墙头的邓去疾赶紧跳下来,过去维持秩序。
乡集一般日上中天退潮,下午基本就没了,张昊发觉病人越来越多,闹哄哄吵得他头疼,只好故技重施,露出市侩嘴脸嚷嚷:
“五个铜子啊,专医疑难杂症,疮疡肿毒,不拘大病小病,只要五个铜子······”
虎撑呛啷啷摇得大响,人们怨声载道,气愤愤散去,丢下一地土地庙墙头扒下来的土胚。
“妈的,子曰钱难挣屎难吃,一点不假。”
张昊叽歪一句,丢下虎撑,让护卫把满地土胚归位,跑去土地庙后墙放水。
随后又去村上那位大婶家看一眼,此地没有妇科妙药月季花,只得给小大姐开剂山楂生姜熬萝卜方子,散寒化瘀行气,痛经对症。
完事儿没在镇上逗留,杵着挂有妇科圣手青布幌子的竹竿,登船飘然而去。
瀦水是黄河泛滥北上遗留的河道,船只乘着桃花汛,这天再次来到杏花集艾四娘正店。
可惜这回没有巴子肉,店伙小五说生意难做,店主夫妇北上投亲去了,张昊深感遗憾。
黄河水势不小,顺流还罢,逆流就像乌龟爬,既然到了中州地界,就应该进入八府巡按的角色,遂弃船买马雇车,踏上漫漫陆路征程。
夜一程,昼一程,又是黄昏细雨霏微。
张昊戴斗笠披蓑衣,坐在马上一摇三晃,马蹄下泥浆四溅。
道左山头是森森的松林子,天上缭绕着一团团黑云,山间几乎没有风,空气里散发着阵阵枯枝败叶的霉烂气味,自打进山,走了一天也没见到一个人影,旁边赶骡车的车把式老牛劝道:
“小官人,着凉了可不好,上车吧。”
张昊不鸟他,破车又没减震部件,坐车比骑马颠簸还难受。
国初时候,朝廷有规定,御史出巡地方只能骑驴,还不能吃鹅,规矩是剥皮狂魔朱元璋制定,宣宗以后,御史除了七品官阶没升,权力是越来越大了,下地方骏马得骑、口福得享,地方官员见了巡按御史,就跟三陪小姐姐似滴。
蹄声动地,前路先锋符保泼喇喇打马回来。
“老爷,雨估计不会停,幸好也不太大,不如连夜赶路,早些赶到文家集为好。”
张昊抹一把脸上水珠,四下里瞅了瞅,默默的点点头。
天色愈发昏暗,护卫们点上火把,一条断断续续的火龙,缓缓沿着山间驿道蜿蜒。
“希聿聿!”
符保身边一个护卫的马匹突然扬蹄长嘶。
几乎同时,一篷羽箭呼啸而来,前哨五名护卫纷纷中箭。
“扔了火把!”
符保拽掉卡在链甲上的箭支,拨马回转,抽刀大呼:
“敌袭!”
护卫们迅疾把一辆骡车、四辆驴车上的油灯熄灭,呵斥那几个惊惶的赶车雇工不要乱跑。
张昊四下张望,道路前后、两旁山上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清晰可见。
他数了数,大概五十多个火把,贼众可能更多,麻辣个巴子,微服私访记看来是演不成了,这是一出血与火之歌啊。
得亏老子早有防备,他摘斗笠斜挎后背,从衣袍下拽出链甲头套戴在脑瓜子上,这是吃饭家伙,挨上一箭就不美了。
“擒贼先擒王,骂人先骂娘,巡逻哨传令,不要妄动,放他们过来一锅煮!”
车把式老牛缩在骡车下泥窝里,不停的念叨佛祖保佑,听到那个细皮嫩肉的小公子胡言乱语,心说这家伙吃错药了不成?
中路队长陈朝先派出巡逻哨传令,前中后三队迅速收拢,三十多个护卫分五组,严阵以待。
雨一直下,稀稀拉拉,不小不大,此时山上再无星点火光,贼人已下山,分做两部,堵住了前后去路。
“兀那兔孙听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胆敢说个不,管杀不管埋!”
随着一声大喝,前面路上贼众分开,呱哒哒蹄声急促,一驴一马齐出,几个贼娃子拎刀高举火把,飞奔引路。
坐骑上的两个劫匪头目浑身湿透,其中一个拎杆长枪,这厮大概没看到啼哭喊叫、乱作一团的场面,有些不大满意,骂骂咧咧近前,看清符保等人装束,吃惊得勒住马。
“吁、吁!”
只见迎着他的是五个大汉,头上竟然戴着链甲,身上套着袍服,不用猜,里面肯定穿着甲衣,再看当先那个大汉,面色狰狞,双手刀垂地,刀片子淋着雨水,映着火把,泛出幽幽寒光。
“咋回事儿,不对啊,娘勒个脚的,你们啥来头?!”
“管他呢,大哥,开弓没有回头箭,咱人多,怕个卵子!”
旁边骑驴那个尖下巴抽刀指着符保大喝:
“速速弃械投降,爷爷们饶尔等不死!”
火光昏黄飘摇,张昊发觉那个拎枪贼首惊疑不定,策马上前道:
“谁告诉你本官会路过此地的?”
骑驴贼子扬刀大叫:
“官又怎地,老子杀的就是官!”
张昊呵呵。
“本官奉旨巡按中州,你们后悔还来得及,勿谓言之不预也。”
拎枪贼首突然拔马便走,大叫:
“点子扎手,风紧扯呼!”
骑驴那厮惶急催驴,急道:
“大哥,走不得啊!”
“不要追。”
张昊叫住抢上前去的符保,眼下不是抓舌头的时机,逼得贼人铤而走险不好,而且他这出一语斥退百万兵的戏码也要泡汤。
当然,来硬的他也不惧,不过他怕自己出手便控制不住,会造成大规模杀伤,杜甫曾经曰过:苟能制侵凌,岂在多杀伤嘛。
“派斥候跟着他们。”
陈朝先分派任务,众护卫各司其事,点上火把油灯检查伤损,五个老少雇工扑过来跪倒,老牛喜极而泣,叫道:
“老爷虎威!小民等有眼无珠,不知是钦差巡按老爷,一路多有怠慢,千万恕罪则个。”
“都起来,还像平时一样做事就好,赶路要紧。”
张昊问了伤损,护卫们内衬甲衣,有一人臂膊中箭,还有两匹马也中箭了,让人捡了几支羽箭丢进车厢,以备随后察疑寻踪。
后半夜到了文家集,镇子上安然无恙,那群贼寇没进镇子,可能是翻山走了。
众人在一处破旧祠堂暂驻,发现有二十来个流民睡在这里,这些人被惊醒,个个蓬头垢面,鹑衣百结,头发、衣物、鞋子都是干的。
大伙分班轮流警戒戒,眯了个把时辰,收拾行装冒雨赶往兰阳。
陈朝先得了后路巡逻哨回报,催马靠上来说:
“老爷,那些流民一直跟着咱们,说是想要北上,被渡口巡检拦住,一直在那个破祠堂居住,邓大哥就不该给他们吃食,沾上便甩不脱。”
张昊没当回事,车把式老牛说晚饭前能赶到马村,兰阳屡遭水患,如今的县城就在马村。
道路泥泞难行,两辆大车轱辘也出了毛病,几个护卫留下随车,远远地落在后面。
云收雨歇,残阳显露,张昊站在马背上眺望,低矮的城垣出现在视野,回头隐约看见流民在帮着推车,心里生出一股酸楚,很不是滋味。
自打进入中州地界,流民随处可见,多是遭遇震灾的老陕,中原乃大明腹心之地,受灾百姓不管南下还是北上,自会涌入九省通衢中州。
兰阳即后世兰考县,城墙低矮,街上房屋也很简陋,看不见一处楼宇,穷得掉渣。
老牛推荐一家物廉价美的老店,张昊包下一个独院,让人去接应那两辆坏车,钻进四下透风的澡棚里沐浴换衣。
回屋喝碗山药杂粮粥,就着自带的腌泡菜啃个馍馍,顿觉心满意足,要来贼子遗留的箭矢检查一番,呵呵冷笑。
明军讲究软弓长箭,软弓拉力最少也是六十斤以上,超过后世比赛用弓的上限,贼子用的这些箭杆两头稍细,中间略粗,呈流线形,这是军中制式长箭,绝非民间的私制货。
符保带个拎茶壶、端烛台的店伙进来,等伙计殷勤问候完出去,回禀道:
“店主舅瓜在水马驿做事,说伤马无碍,那些流民帮着把坏车扛去铁匠炉,小邓滥好人,请流民吃了一顿,直接赖在街边屋檐下不肯走了。”
“好人可以做,要留个心眼,交代大伙严加提防。”
符保称是,出去关上门。
张昊开箱取份中州赋役册子躺床上翻看,不知何时,忽觉屋里光线明暗不定,好像起风了。
扭头顿时痴呆,只见门窗紧闭,哪里会有风,屋子东南角八仙桌上,烛火乱晃,同时发出呼呼的声响,像是风在吹,偏偏屋里没有一丝风,又像有人在吹,可他离蜡烛有一丈远呀。
鬼吹灯?
一段熟悉的行话从他心底冒出来:
干这一行规矩森严,必须在东南角点上一根蜡烛,才可以开淦,若蜡烛熄灭······
张昊直挺挺坐起,双脚分毫不差落在后跟被踩塌的布鞋里,手里书册掉落也不知道,直愣愣瞪着蜡烛,哆哆嗦嗦、一步步走了过去。
他好像中了邪,又似乎是吓坏了,两股颤栗,步履艰难,摇摇欲倒,一手扶着桌边的椅子,一手颤巍巍伸向蜡烛,一脸见鬼的表情。
手上感觉不到任何风,烛光依旧摇曳不定、呼呼作响,张昊吓得面无人色,一屁股瘫坐椅中,头一歪腿一蹬,两眼翻白,没了动静。
“胆小鬼。”
屋顶上依稀传来噗嗤一声轻笑,还是个女人的声音,大梁旁边的孔洞随之被瓦片盖上。
“哪里逃!”
不远处突然传来邓去疾怒叫:
“快保护老爷!”
房屋上哗啦啦一连串大响,伴随着瓦片碎裂之声,房门咣咚一声被人踹开。
符保冲进屋,张口结舌,硬生生把老爷二字咽进肚子,又吐出来:
“老爷,你没事吧?”
“毛毛躁躁,差点把蜡烛弄灭。”
张昊气定神闲坐在椅子里,盯着那个呼呼作响的蜡烛若有所思。
“清点跟来的流民,去给店家解释一下,就说发现毛贼了。”
符保匆匆而去。
张昊吹灭蜡烛,室内顿时漆黑一片,擦着火镰子点上,依旧是呼呼有声,如是者三,烛火依旧飘摇作响,拉开门见陈朝先守在外面,问道:
“你们屋里也是蜡烛?”
陈朝先愣了一下。
“油灯。”
“去把那个送茶伙计带来,再要几支蜡烛。”
时下的蜡烛大致有两类,或从蜂巢提炼蜂蜡制黄蜡,或养殖蜡虫取粪便做白蜡,总之比较金贵,平民根本用不起,也许蜡烛是小店专为大顾客准备的,但是这个疑点不能放过。
张昊去隔壁符保屋里端来油灯。
吹灭鬼蜡烛仔细观察,又摸出小攮子把蜡烛切开,终于发现端倪,棉线搓成的烛芯里夹着一些红黄不一的细小颗粒,妈的,这个小道具当真不赖,烛芯里面要是掺点致幻剂就更妙了。
陈朝先带着店伙过来,递上一把蜡烛。
“老爷,我方才去别处看了,几个住上房的客人用的是黄蜡。”
张昊瞅一眼蜡烛,与那支鬼蜡烛的粗细色泽有明显不同,问那店伙:
“你送来的这支蜡烛哪里来的?”
那伙计一脸无辜,狡辩道:
“小官人,你是大主顾,因此才会送上蜡烛,小的哪里做错了?”
“你来问。”
张昊示意陈朝先把伙计带走,让手下重新烧壶开水,取茶具浇上开水烫一下,拈了几片叶子沏一杯淡茶,坐灯下接着翻看赋役册。
没过多久,符保进屋道:
“蜡烛是一个女客让店伙送的,老陕口音,二十来岁,相貌颇佳,给了店伙一钱银子。
流民里少了一男一女,这二人昨日才住进祠堂,流民说他们是淳化人,其余一概不知。
失踪的流民女子与那个送蜡烛女客,身材相貌类似,可能就是小邓发现的那个女刺客。”
“邓去疾没回来?”
“没。”
张昊认定邓去疾是密探,丝毫不关心对方死活,他这会儿严重怀疑刺客是朱典楧指使。
伊王朱典楧之凶暴淫纵骇人听闻,此獠竟下令昼闭府城,夺人妻女七百余,姝丽者凌辱,反抗者喂虎,其余让家人拿钱赎,民间骚动不安。
地方察司无奈上报,毛副宪说皇帝震怒,他根本不信,宗藩犯罪,皇帝向来都是包庇,估计是邓去疾上报了伊王私立东厂,此乃皇帝逆鳞。
各地的大明王爷,只是看上去像是被圈养的猪,智商却杠杠滴,朱典楧私立东厂,已属不赦之罪,野心昭然,这厮必然会在京师暗布眼线。
他觉得自己的动向瞒不住朱典楧,安全起见,必须大张旗鼓,亮明身份,寻思片刻道:
“五更上路,去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