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三节
春天的气息是从阳台下的燕巢漫进来的。新燕绕着晾衣绳翻飞,叽叽喳喳的声浪裹着墙根青苔的潮味,把整间屋子浸得软乎乎的。我望着那巢里探头探脑的雏鸟,忽然想起无锡姑娘信里的话——她说燕子最念旧,每年回来都会把旧巢补得结结实实。可工具箱里那封没拆的信,边角怕是已被扳手蹭得发毛,像有些东西,补得再仔细,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样了。
房门被我推开时,风卷着檐角的杨花扑进来,桌上的玻璃镇纸晃了晃,映出小红绷得紧紧的侧脸。她穿着簇新的深蓝色工装,双手攥着裤缝,指节泛白,坐在床沿的样子,倒比去年冬天送粽子来时多了几分锐气——那时她笑起来斯文,不像此刻,嘴角抿得像把没开刃的刀。
一张口怕我来?
我扯下椅背上的外套叠了叠,故意逗她,我这屋除了耗子,还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她猛地抬眼,眼里的光淬了冰:耗子可不会藏女人照片。话音未落,五斗橱最上层的抽屉被拽得响,几张照片飘落在地。最上面那张是我和无锡姑娘的合影,我蹲在石阶上系鞋带,她正指着湖里的红嘴鸥笑,阳光太烈,俩人的脸都有点模糊。
我弯腰去捡,手背刚碰到相纸,就被她的鞋跟轻轻踩住。不算疼,却透着股较劲的力道。
旅游时遇上的,我解释,同行四个,她们俩是路上遇上的,我朋友就顺手拍了几张。
顺手?她的鞋跟碾了碾,顺手能凑得那么近?她拾掇照片的动作又快又狠,像在撕扯什么见不得人的证据。
我忽然没了解释的兴致——跟气头上的人掰扯,好比给烧红的铁锅浇水,除了炸得更凶,再无用处。
撕照片的声响很脆,像咬碎了冬天冻硬的冰碴。
她扒开后窗扬了纸屑,风卷着碎片飞过晾衣绳,惊得燕子扑棱棱飞起,绕了圈又落回巢里。
我望着她紧绷的背影,倒想起小时候跟邻居抢弹弓,输了的总把石子狠狠扔进水塘,好像那样就能把委屈沉进水里似的。
舒服了?我从桌角摸出烟盒,刚想划火,被她一把夺了去。扔出去的垃圾,别指望我帮你扫。
她转过身时,额前碎发被风吹得乱翘,眼里的冰碴化了些,带着点困惑:你真不气?
气什么?我指了指地上没撕碎的合影,你看这张,他搂着树杈跟猴似的,留着也丢人。她捡起来瞅了瞅,忽然地笑了:还真是,头发都遮着眼了。
笑完又板起脸,把照片锁进抽屉,钥匙在掌心转了两圈:别以为我好糊弄。
窗外的燕子又开始衔泥了,一点一点往巢里填。小红从帆布包掏东西的动作忽然轻柔,两张六寸照片递过来时,我看见她指尖沾着点红墨水——许是在单位写通知蹭上的。照片上的她站在为人民服务的布景前,蓝布褂子衬得脸很亮,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辫梢系着红绳——那是去年我送的圣诞礼物,没想到她还留着。
我分到火车站了,她声音里藏着笑,却故意板着脸,以后你去无锡,得经我身边过。
那可得巴结巴结。我把照片凑到窗边,阳光透过相纸,能看见她眼角没化开的笑纹。这张脸比无锡姑娘的真切多了,带着她送的腌菜里的花椒香,带着无数寻常日子的烟火气。
她忽然抽回照片,摸出个牛皮纸信封:底片在这儿。你要是心里没鬼,留着也没用。
我想起无锡姑娘信里说,她父亲总把旧照底片藏在铁皮盒里,等她出嫁时编相册当嫁妆。正怔着,撞见小红眼里的期待,像等着老师判作业的学生。
烧了吧。我摸出打火机,留着占地方。
你自己来。她把打火机推过来。去门口烧,我捏着打火机站起来,金属壳子被体温焐得发烫,免得居委会大妈以为着火。
她蹲在墙根划火时,火苗舔着底片边角,泛出蓝盈盈的光。她把胶片一张张捻开,让火均匀烧过去,直到变成卷曲的黑灰,被风卷向远处的电线杆。这下干净了。她拍着手转身,鼻尖沾了点灰,像只刚偷吃完灶糖的猫。
回屋时她在门槛绊了下,我伸手扶她,指尖碰到胳膊肘,她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
桌上的照片还摊着,她的影子投在相纸上,正好盖住布景里的红太阳。我忽然觉得,这张比任何风景照都好看——风景是死的,可她眼里的光,是活的。
看什么?她在我眼前晃手,是不是觉得我比照片上好看?
艺术照嘛,我盯着她沾灰的鼻尖笑,跟真人比,少了点生气。你看这照片,笑都笑得端端正正,哪有平时好看。
她却不依,一把夺过照片抱在怀里:你明明想说我不上相!
天地良心,我伸手去够,被她侧身躲开,我是说艺术照太假,哪有真人灵动。
她突然推了我一把,我没防备,后脑勺磕在床架上地响。她吓得赶紧凑过来摸我头,指尖软软的,带着点胰子香:磕疼了?
你这力道,我抓住她手腕,能摸到脉搏突突地跳,去火车站搬行李准能当先进。
她笑了,挣开手往床边坐,辫梢的红绳晃来晃去:谁让你嘴笨。
我嘴笨?我摸着后脑勺坐起来,当年车间黑板报比赛,我的稿子被广播站念了三天。
那是写稿子,她白我一眼,跟人说话你就差远了。
窗外的燕子又开始叫了,这次是成对的,翅膀擦过玻璃像敲小鼓。小红摩挲着照片边缘,忽然轻声说:我没上高中,你知道的。
知道。
我哥说女孩子读多了书没用,不如早找工作。她低头盯着照片上的鞋尖,声音轻得像叹息。
火车站的活儿不累,她忽然抬头笑了,眼里的光亮起来,我打算报夜校,学会计。
那以后就是章会计了。我拿起桌上的照片看了看以后我要是做生意有什么会计上的事得请教你了,那我得提前巴结你了。
她喝着水:“还有,你要是再去无锡,可得经我签字放行。
阳台外的燕子终于安静了,许是把巢补好了。我望着小红手里的照片,忽然觉得工具箱里那封没拆的信,该一直躺在那里。有些燕子会回旧巢,有些会飞向新屋檐。春天这么长,总该有属于自己的那片屋檐,不是吗?
(燕巢春定)
燕啄新泥补旧巢,
红绳辫梢拂春潮。
尘封尺素何须拆,
檐下晴光胜旧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