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第六节
一九七八年的夏天,像是被老天爷忘了关的火炉,把整个镇子都架在火上烤。日头毒得能晒裂柏油路,连续半个月,日头底下的温度都在四十度上下打转,连穿堂风都带着股灼人的热气,吹到身上像裹了层发烫的棉絮。那时候谁家也没有太多纳凉的家伙什,我家算是条件稍好些的,父母房里摆着一台铁皮电风扇,天蓝色的扇叶转起来“嗡嗡”响,风里都带着铁锈味。可就这一台,也得紧着长辈用,到了夜里,扇叶摇出的风都是热的,躺在竹床上,汗珠子顺着脊梁骨往下淌,把竹篾印出一片深色的水渍,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白天就更没法待在家里了。屋里像个蒸笼,桌椅摸上去都烫手,连苍蝇都懒得飞,扒在纱窗上一动不动。这天恰逢休息,我实在熬不住,揣着半干的汗衫就往后街窜。
周明华家院后靠着河,河滩上平铺着大青石,是这一带最凉快的去处——石头吸了夜里的凉气,坐上去能透过薄薄的裤衩渗进骨头缝里,河面上偶尔飘来一阵风,带着水汽,总算能让人喘口气。
我刚在石台上坐定,脱了凉鞋把脚伸进水里,就看见下游慢悠悠漂来一条船。那船不大,甲板上堆得满满当当,圆滚滚的绿皮西瓜挤在一起,墨绿的条纹在日头下泛着光。我眼睛一下子就直了,喉咙里像冒了烟,肚子里的蛔虫像是闻到了味,“咕噜咕噜”地叫起来。那时候已是西瓜的收尾了,不是天天能吃上的,尤其是这么热的天,一口冰甜的瓜瓤下去,想想都觉得浑身舒坦。
可手往裤兜里一摸,空空如也——出门时光顾着凉快,忘带钱了。
船离得越来越近,西瓜的影子在水里晃啊晃,勾得人心里直痒痒。我看着河面,水是浑黄的,带着点泥沙的腥气,可这会儿瞧着却格外亲切。一个念头猛地冒出来:游过去,搬一只回来!
这念头一出来就压不住了。我三两下扯掉汗背心,往石台上一扔,纵身就跳进了河里。“噗通”一声,水花溅起来老高,河水带着点温乎气,却比岸上凉快多了。我甩开胳膊,用的是野路子练出来的自由泳,胳膊划水,腿使劲蹬,像条泥鳅似的往河中心窜。
船上的人早看见了我,有两个站在船头,笑着指指点点。“这小鬼,游得真快!”其中一个说。
他们大概以为我是闲得慌,想跟船比速度,赶在船前头从船头游过去——那时候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常干这种逞能的事。
可我没往前冲,游到离船不远的地方,猛地收了动作,双腿在水里踩着水,稳稳地停在那儿,抬头看着船上的人,等着船慢慢靠过来。
船上的人愣了一下,见我不动,怕撞着我,赶紧招呼摇橹的人:“慢点,偏点方向!”船身慢慢往旁边斜了斜,擦着我的身边漂过去。就在船身和我平齐的那一刻,我瞅准机会,伸手一把抓住船沿,借着水的浮力猛地一使劲,“噌”地一下窜出水面,胳膊一撑就翻上了船板。
船身晃了几晃,舱里的西瓜滚了滚。“小心点!别把船弄翻了!”摇橹的老汉吓了一跳,赶紧稳住橹。
我站稳了,拍了拍手上的水,冲他笑了笑:“放心吧,翻不了。”说着,眼睛就往西瓜堆里瞟,“我想跟你们要只西瓜吃。”
船尾有两个汉子,大概是跟船的,听了这话,脸就有点为难。“小兄弟,这可不行,”其中一个瘦高个说,“这西瓜是我们几家人凑起来的,不是我们自己的,不好随便给。”
我才不管这些,天热得要命,我现在就想吃西瓜。弯腰在西瓜堆里摸了摸,挑了个最大最圆的,抱起来掂量了掂量,估摸着得有十几斤。“嗨,你们也太小气了。”我嘟囔了一句,抱着西瓜走到船边,“噗通”一声扔进了水里。西瓜浮在水面上,像个绿皮球。
我指着刚才乘凉的河滩石岸,对他们说:“等你们回来的时候,到那石板上找我,我给钱。”
他们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了看,那瘦高个还想说什么,我已经扒着船沿,“扑通”一声跳回了水里。
“小流氓!”背后传来一句骂声,声音不大,却听得清清楚楚。
我本来已经往西瓜那边游了,一听这话,当即就停住了,转过身,瞪着船上的人。“你说什么?”我往回游了两下,“赊个西瓜吃,你们还骂人?”
船上的人见我动了真格,那股子蛮劲上来了,瘦高个赶紧摆手:“算了算了,不跟你计较,你快走吧。”
我心里这口气却顺不过来,少年人最容不得别人骂脏话,梗着脖子道:“再骂一句,你们今天就别想顺顺当当回去!”
摇橹的老汉赶紧打圆场,冲我陪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嘴笨,不会说话,你别往心里去。”那瘦高个也赶紧点头:“是我们不对,不该骂人,对不起啊。”
我这才作罢,转身游向浮在水面的西瓜。抱着圆滚滚的西瓜往回游,比刚才费劲多了,西瓜在水里看着轻,抱起来却沉甸甸的,勒得胳膊生疼。好不容易游回石岸,周明华正好从院里出来,看见我抱着个大西瓜,眼睛都直了:“你这西瓜哪来的?”
“河里捞的。”我喘着气,把西瓜往石头上一放。他也不问细究,转身就跑回院里,拿来一把锈迹斑斑的菜刀。“咔擦”一声,刀刚碰到瓜皮,西瓜就裂开了,红瓤黑籽,汁水顺着刀缝流出来,甜丝丝的香味一下子就散开了。
“哇,这瓜肯定甜!”周明华咽了口唾沫。
这时候,院里乘凉的人听见动静,都凑了过来——有周明华的妈,还有隔壁的几个邻居,连平时不怎么出门的大脚奶奶都拄着拐杖来了。天热得大家都没胃口,见有西瓜,一个个眼睛发亮,七手八脚地找盘子、拿勺子,没一会儿就把个大西瓜分了个精光。我手慢,只抢到两块,塞进嘴里嚼着,甜汁顺着喉咙往下滑,暑气消了大半,心里却有点懊恼:早知道会来这么多人,刚才就该多扔几只下来。
大家围着石桌聊天,说的都是这天有多热,地里的庄稼会不会干死。正说着,有人指着河面喊:“快看,那是什么?”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水里游过来一个灰扑扑的东西,个头不小,尾巴一甩一甩的,竟是只大老鼠。那老鼠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在水里游得还挺稳,大概是想找地方上岸。
姓曹的邻居是个出了名的胆大,盯着老鼠看了半天,咂咂嘴说:“这老鼠这么大,肉肯定不少,煮着吃应该不错。”
我一听就愣了:“老鼠也能吃?”
旁边一个打铁师傅宝根接话:“怎么不能吃?处理干净了,比兔子肉还香呢。”他说他以前抓到个头大的老鼠,都剥皮去内脏,红烧或者熏着吃,味道绝了。
“老鼠都能吃?”我觉得新鲜,又想起件事,“说起来,癞蛤蟆我倒跟同学吃过。上次在郊外抓了几只,用火熏烤了一下,撒点盐,吃着还挺鲜。”
姓曹的一听来了劲:“那这老鼠肯定也好吃。我下去抓上来?”说着就要脱鞋。
可等他真要下水,那老鼠却“嗖”地一下钻到岸边的石缝里,不见了踪影,怎么找都找不到。
我心里却记挂上了。老鼠能吃?还比兔子肉香?越想越觉得好奇,心里像有只小爪子在挠,非尝尝不可。
当天下午,我就揣着几毛钱去了供销社,买了个铁制的老鼠笼子。回家找了半根油条,掰碎了挂在笼子的机关上,把笼子放在院子角落的草丛里,心里盼着能抓到只大的。
第二天一早,我一睁眼就跑去看笼子。还真有动静——笼子关着了,里面缩着一只老鼠,可个头太小,瘦得像根柴禾,杀了也没多少肉。我撇撇嘴,烧了壶开水把它烫死,扔进了垃圾堆。
“看来得换个地方。”我琢磨着,想起离我家不远有个养猪场。那里天天堆着猪食料,又腥又香,肯定招老鼠,而且都是些肥硕的大老鼠。
当天晚上,我扛着老鼠笼子就去了养猪场。值班的是个干瘦的老头,姓王,平时总爱坐在门口抽旱烟。我跟他打了招呼,指了指笼子:“王大爷,我放个笼子在这儿,想抓几只大老鼠。”
王大爷瞅着我,表情有点古怪,嘴角抽了抽,说:“你这孩子,思想还真好,还想着除四害呢?谢谢你啊。”
我笑了:“谢就不用了,您帮我盯着点,要是抓到了,就帮我收着,最好帮我杀了,把皮毛烫掉,省得我回家麻烦。”
王大爷点头:“行。不过你这油条够吗?要是被老鼠啃了没触发机关,可就抓不着第二次了。”
“还有呢。”我赶紧跑回家,把剩下的小半根油条都拿了过去。刚走到猪食料间门口,就看见笼子“啪”地一声关上了——里面赫然躺着一只大老鼠,肥得像只小猫,正“吱吱”地乱撞。
“嚯,这么快!”王大爷也乐了,“这老鼠白天都敢出来肯定是饿疯了。”
我们俩一起动手处理。王大爷烧了壶开水,把老鼠拎出来,从头到尾浇了一遍,那老鼠毛一下子就卷了,用刀一刮就掉。刮干净了再开膛破肚,把内脏扔掉,冲洗干净,白花花的肉还真有点像小乳猪。
“这天儿热,你拿回去明天准臭了。”王大爷指了指旁边的水井,“要不就放我这水井里吊着,那儿凉快,能存住。”
“行!”我满口答应,“再抓到了,您也帮我这么处理了,麻烦您了。”
王大爷乐呵呵的:“不麻烦,反正我夜里也闲着没事,逗个乐子。”
第二天一早,我又兴冲冲地跑去找王大爷。一进值班室,就看见墙角摆着个木盆,里面竟然放着五只处理干净的大老鼠,个个油光水滑,肥得流油。
“王大爷,您这是……”我惊得瞪大了眼睛。
王大爷打着哈欠,眼里带着红血丝,看样子是没睡好:“后半夜又抓着四只,都帮你弄干净了,在井里吊着的,刚捞上来。”
我看着那五只老鼠,心里又兴奋又有点犯怵:这玩意儿怎么吃啊?拿回家去,我妈看见了准得骂我,说不定还得把这些东西扔出去,她最嫌这些脏东西。
“要不……就在您这儿煮了吃?”我试探着问。
王大爷一拍大腿:“我看行!我这儿锅碗瓢盆都有,柴米油盐也不缺。”他拿起一只老鼠掂了掂,“这玩意儿,跟处理兔子似的,把四只脚剁掉,脑袋切了,剩下的都是肉。”
他三下五除二就把五只老鼠收拾好了,剁下来的脚和脑袋扔进了垃圾桶。处理干净的老鼠肉白嫩嫩的,并排摆在盆里,还真有点像没长大的乳猪。
“烤着吃怎么样?”王大爷问我。
我哪懂这个,摇摇头:“不知道啊。”
王大爷琢磨了一会儿:“要不,两只烤了,三只红烧?尝尝不同的味儿。”
“行!就这么办!”我高兴地说,“我去买瓶白酒,您受累做老鼠肉。”
王大爷笑了:“买瓶双沟大曲就行,便宜,够劲儿。”
我应着,心里却觉得洋河大曲更顺口些,甜丝丝的,不上头。跑到供销社,干脆两样都买了,一瓶双沟大曲,一瓶洋河大曲,揣在怀里跑了回去。
回到养猪场,王大爷已经忙活上了。锅里正咕嘟咕嘟地闷着红烧老鼠,香味混着酱油和八角的味道飘出来,还真挺诱人。门口的空地上架了三根木棍,搭成个简单的三角架,两只老鼠用铁签串着,架在上面,王大爷正拿着一把蒲扇,慢悠悠地扇着底下的炭火。
“快来快来,刚有香味了。”王大爷冲我招手,“得抹点盐,你帮我看着火,我去弄点盐水。”
不一会儿,他端着个小碗回来,里面装着半碗盐水。他顺手拿起桌上的两张手纸——那时候的手纸粗糙得很,黄黄的,平时都是用来擦屁股的——卷成个小团,伸进碗里沾了沾盐水,往老鼠肉上一抹。
“这样抹得匀。”他解释道。
我也没觉得不妥,接过蒲扇继续扇火。炭火“噼啪”地响,老鼠肉上的油滴下来,溅起小火星,香味越来越浓,带着点烤肉的焦香,闻着就让人咽口水。
“差不多熟了。”王大爷灭了炭火,用筷子戳了戳,“嗯,能吃了。”他把两只烤老鼠提起来,走进了值班室。
我跟进去,看见他把烤老鼠从铁签上卸下来,放在一个搪瓷盆里。“我去看看红烧的。”他转身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就端着个大搪瓷碗进来了,碗里满满当当的红烧老鼠肉,裹着浓稠的酱汁,油光锃亮的,看着就特别有食欲。
他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个人,都是养猪场的工人,大概是闻着香味过来的。
我看那一大盆肉,加上烤的两只,我们俩肯定吃不完,就招呼他们:“一起吃点吧?”
那女的连连摆手,脸上带着点嫌恶:“不了不了,这东西……我可不敢吃。”
那男的倒是爽快,搓了搓手:“行啊,我也尝尝鲜,要是好吃,以后我也抓着吃。”
王大爷拿出两个玻璃茶杯,我用牙咬开酒瓶的盖子,先倒了两杯双沟大曲。酒液刚入杯,就散出一股浓烈的酒香。
“来,尝尝我这红烧的。”王大爷给我们每人夹了一块。
我夹起一块,吹了吹,放进嘴里嚼了嚼。出乎意料的香!肉质很嫩,带着点韧劲,酱汁的味道完全渗进去了,咸甜适中,一点怪味都没有,比我想象中好吃多了。
“怎么样?”王大爷看着我,眼里带着点得意。
“好吃!”我连连点头,又夹了一块,“比鸡肉还香!”
那男的也吃得直点头:“嘿,还真不错!这老鼠肉,处理干净了敢情这么好吃。”
我们仨就着白酒,一边吃红烧的,一边啃烤的。烤老鼠肉带着点焦脆,撒了盐水,越嚼越香,配着双沟大曲的烈,洋河大曲的绵,不知不觉就把两瓶酒喝了个底朝天。
我摸着肚子,打了个饱嗝,心里琢磨着:原来老鼠也这么好吃。要是大家都来吃老鼠,说不定真能把四害里的这一害给彻底消灭了。
窗外的日头还很毒,蝉鸣聒噪,可值班室里却因为这顿新奇的肉宴,添了几分热热闹闹的烟火气。我舔了舔嘴角,仿佛还能尝到老鼠肉的香味,觉得这个酷热的夏天,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记河瓜鼠肉事)
暑气蒸波瓜影摇,
裸身劈浪夺冰瑶。
笼收硕鼠烹香绕,
醉里浑消四害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