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迪A6L的内饰，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皮革和香水味，与刚刚那辆五十铃皮卡里的汗味烟草味，形成了天壤之别。
车子平稳地停在了一家名为“老地方”的火锅店门口。
这家店门脸不大，装修也有些年头了，但门口停着的车，却不乏奥迪、宝马之类的牌子。
显然，这是个县城里的“苍蝇馆子”之光。
陆遥推门下车，深吸了一口北兴县傍晚时分的空气。
另一边，刘浩的破皮卡也一个急刹，歪歪扭扭地停在了路边。
“慢点！慢点！我的腰！我的腿！”
刘浩半拖半抱着，把一脸痛苦又夹杂着几分得意的张子强从副驾驶上弄了下来。
那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刚从什么惨烈的战场上抬下来的伤员。
“行了啊强子，奥斯卡都欠你一个小金人。”王子阳锁好车，慢悠悠地走过来，推了推眼镜，一脸的嫌弃。
“你们懂个屁！”张子强龇牙咧嘴，但腰杆挺得笔直，“这是战术性负伤！是为了增进夫妻感情！”
陆遥被他逗笑了。
这帮家伙，还是跟上学时一样，一点没变。
几人吵吵闹嚷地进了火锅店。
老板显然跟他们很熟，一看到王子阳和刘浩，立马热情地迎了上来。
“阳哥，浩哥，来了啊！还是老包间？”
“老规矩。”王子阳熟门熟路地带着几人往里走。
包间不大，但很干净。
中间一口铜锅，热气腾腾。
几人落座，张子强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最舒服的位置，那条伤腿还专门给他找了个凳子架起来。
“服务员！菜单拿来！”刘浩嗓门最大，咋咋呼呼地喊道，“把你们店里最贵的肉，一样来三盘！今天我兄弟回来，必须招待好！”
“行了你，别在这吹牛逼了。”王子阳白了他一眼，拿起菜单，点了几个锅底和特色菜，又对陆遥说，“遥哥，你看看还想吃什么？”
“都行，你们定。”陆遥摆摆手。
他现在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谁吃。
酒水很快就上来了。
满满一箱的本地“北星特曲”，白色的瓷瓶，看起来就很有年代感。
“来！第一杯！”刘浩拧开一瓶酒，给每个人都满上，“为了庆祝遥哥荣归故里！干了！”
“干！”
四个酒杯，重重地碰在一起。
辛辣的白酒顺着喉咙滑下，一股热气直冲天灵盖。
爽！
“强子，你小子可以啊。”放下酒杯，陆遥看着对面正龇牙咧嘴揉脚踝的张子强，调侃道，“不声不响的，就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女医生当媳妇儿，保密工作做得可以啊！”
“嘿嘿。”张子强一脸傻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那必须的！你强哥我，眼光能差？”
“就他？”刘浩一口毛肚下了肚，不屑地撇撇嘴，“他那是傻人有傻福！苏晓那么好的姑娘，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他。”
“滚蛋！你那是嫉妒！”张子强不服气地反驳。
“我嫉妒你？”刘浩乐了，他转头看向陆遥，挤眉弄眼地说道，“遥哥，你还不知道吧？咱们这四个人里，就你一个光棍了。”
陆遥端着酒杯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什么……意思？”
他下意识地看向王子阳。
王子阳正慢条斯理地用公筷涮着一片羊肉，感觉到陆遥的目光，他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地说道：
“我结婚两年了。”
轰！
陆遥的脑子，像是被一道晴天霹雳击中。
结……结婚了？
王子阳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也叛变革命了？
他机械地转过头，看向始作俑者刘浩。
刘浩正得意地啃着一个羊蝎子，满嘴流油。
“看我干嘛？”他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儿子都能打酱油了！结婚三年！”
陆遥彻底石化了。
他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他以为自己这次回来，是王者归来，是亿万富翁回到梦开始的地方，准备带着这帮穷兄弟们一起飞。
结果呢？
人家一个个，老婆孩子热炕头，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一个进了电业局，开上了奥迪A6L。
一个开了兽药店，成了乡亲们眼里的“活菩萨”。
一个当了体育老师，还娶了漂亮的女医生。
全他妈是人生赢家！
就他自己，28岁，沪漂五年，一事无成，要不是那张彩票，现在卡里还剩1.5元。
虽然他现在有一个亿。
可是在这帮家伙面前，在“成家立业”这条世俗的赛道上，他竟然是混得最差的那个！
这他妈叫什么事啊！
“不是……你们……”陆遥张了张嘴，半天憋出一句，“也太不够意思了吧？结婚都不通知我？”
“通知你？”刘浩翻了个白眼，“你小子在沪上，手机号换了八百个，微信常年不回，我们上哪儿通知你去？我结婚的时候，给你以前的号打电话，都他妈是空号！”
陆遥语塞了。
好像……确实是这样。
在沪上的那几年，为了躲避各种催收和骚扰电话，他换号比换衣服还勤。
“行行行，我的错，我的错。”陆遥端起酒杯，一脸的苦笑，“这杯我自罚！”
一杯酒下肚，他心里的那点荒谬感，才稍微平复了一些。
他缓了缓，把目标对准了看起来最稳重的王子阳。
“阳子，你行啊，藏得够深的。弟妹是干嘛的？我认识吗？”
“你也认识。”王子阳夹了块豆腐，放进自己的油碟里，慢悠悠地说道，“林倩倩。”
林倩倩？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陆遥在脑海里搜索了半天。
好像是高中隔壁班的一个女生，长得挺文静的，学习也好。
“我想起来了，就那个戴眼镜，学习特别好的那个？”
“对。”王子阳点点头。
“她爸是林富贵。”旁边啃完羊蝎子的刘浩，冷不丁地又插了一句。
林富贵？
这名字……怎么听着这么土？
陆遥一脸的问号。
刘浩看他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一脸鄙夷地解释道：“林富贵你都不知道？咱们北兴县的化肥大王！‘金坷垃’牌生物肥，知道不？‘用了金坷垃，一亩能收一千八’！就他家的！身家至少两千万！”
陆遥：“……”
他的脑子，再一次嗡嗡作响。
化肥大王的独生女？
身家两千万？
我操！
所以，王子阳这家伙，不仅仅是娶了个媳妇儿那么简单。
他这是直接跟县城的顶级富豪联姻了啊！
怪不得能开上奥迪A6L！
在县城这种人情社会里，他这身份，可比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暴发户，要根深蒂固得多。
这他妈才是真正的“县城婆罗门”啊！
陆遥看着眼前这三个家伙，忽然觉得自己手里的一个亿，好像……也不是那么香了。
“牛逼！”
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了这两个字。
陆遥再次端起酒杯，这次是心服口服。
“我敬你们三个！敬三位人生赢家！”
就在这时，包间的门被推开了。
“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
只见门口站着三个女人。
为首的，正是刚刚见过的苏晓。
她旁边一个，身材微胖，笑容爽朗，一看就是个好相处的性子。
另一个，则气质温婉，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斯斯文文的，正是陆遥记忆中的林倩倩。
“媳妇儿！”
“老婆！”
刘浩和王子阳几乎同时喊了出来。
得。
家属们都到齐了。
刘浩身边的爽朗女人，正是他老婆赵丽，在县里的商场当个楼层经理。她一进来，就自来熟地跟陆遥打招呼：“你就是陆遥吧？我总听我们家老刘提起你！今天可算见着真人了！”
林倩倩也微笑着对陆遥点了点头：“陆遥，好久不见。”
“嫂子们好，嫂子们好。”陆遥感觉自己像个被家长查岗的小学生，局促地站了起来。
“行了，都别站着了。”赵丽一挥手，很是豪迈，“这火锅吃得也差不多了，转战下一场！我知道夜市新开了一家烤海鲜，味道绝了！走，我请客！”
“好！”刘浩第一个响应。
于是一帮人，浩浩荡荡地杀向了夜市。
夏夜的县城，比白天要热闹得多。
夜市大排档里，人声鼎沸，烟火气十足。
塑料的桌椅，油腻的桌面，空气中弥漫着孜然、辣椒和啤酒混合的味道。
这才是陆遥记忆里，最熟悉的故乡味道。
他们找了个大桌子坐下。
烤生蚝、烤扇贝、大串的烤鱿鱼、还有一盆麻辣小龙虾，很快就摆满了桌子。
啤酒也从白酒换成了冰镇的扎啤，用大号的玻璃杯喝，更添了几分江湖气。
女人们坐在一起聊化妆品和孩子，男人们则继续拼酒吹牛。
气氛比在火锅店时，还要热烈。
赵丽喝了两杯啤酒，脸颊泛红，她看了一眼正在埋头剥小龙虾的陆遥，忽然大声说道：“哎，我说陆遥，你看他们三个，都成双成对的，就你一个单身汉，不觉得孤单啊？”
陆遥一愣，抬头笑道：“习惯了。”
“习惯可不行！”赵丽一拍桌子，“我们北兴县的好姑娘多得是！我娘家那边就有个表妹，小学老师，长得又白又净，人也老实，要不我给你俩介绍介绍？”
“别别别，嫂子，不用了……”陆遥吓了一跳，赶紧摆手。
他才刚回来，连躺平的姿势都没想好，怎么就开始被安排相亲了？
“哎，你别急着拒绝啊！”赵丽热情不减，“先加个微信聊聊嘛！成不成无所谓，就当多认识个朋友！”
旁边的刘浩也在起哄：“就是！我媳妇儿介绍的，肯定靠谱！遥哥你就从了吧！”
张子强和王子阳也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
陆遥被他们几个围攻，百口莫辩，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看着眼前这热气腾腾的场面，看着兄弟们脸上真挚的笑容，看着他们身边温柔的爱人……
一种陌生的情绪，混合着酒精，在他心里发酵。
是感动，是温暖，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他好像，真的被世界抛下，又被强行拉了回来。
“行了行了！别为难遥哥了！”王子阳出来解围，“喝酒！今天谁不喝趴下谁是孙子！”
“对！喝酒！”
陆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端起面前那一大杯扎啤。
“来！我敬大家！”
他仰头，将一整杯冰凉的啤酒，尽数灌进了肚子里。
冰凉的液体，却点燃了他胸中的火焰。
一杯。
又一杯。
他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
只觉得周围的吵嚷声，渐渐变得遥远而模糊。
刘浩和张子强还在为谁更能喝而争得面红耳赤。
王子阳正低着头，温柔地给林倩倩擦掉嘴角的油渍。
苏晓和赵丽，在笑着聊着什么。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温暖而美好的梦境。
陆遥笑了笑，想再端起酒杯。
一阵天旋地转袭来。
他眼前一黑，重重地趴在了满是油渍和虾壳的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