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我先前提出‘天子之权的本质在于分配天下之权的权力’这一论断,此观点本身并无错漏。”
“正如你所理解,天子若要行使分配天下之权的职能,其前提必须是真正掌控着完整的天下之权。否则所谓分配便无从谈起。”
“然而从理论上说,即便天子名义上掌握着完整的天下之权,却未必能完全意识到自己究竟掌握着哪些具体权力。”
“实际上,天子真正能够行使分配权的范围,仅限于其自身认知范围内的天下之权。”
见朱元璋、马皇后及太子朱标、秦王朱樉、晋王朱棡、燕王朱棣等皇子皆露出困惑之色,燕长倾继续举例阐释:
“譬如陛下手中握有千贯大明宝钞,这千贯宝钞便象征着陛下掌握的天下之权。”
“若陛下明确知晓自己持有完整的千贯宝钞,自然能够全权支配与分配。”
“但若陛下仅认知到自己掌握五百贯而非千贯宝钞。”
“那么在实际支配时,便只能对这五百贯宝钞行使分配权。”
“这本质上是认知层面的差异,或者说理论掌握与实际认知间的鸿沟。”
“若陛下的认知足够全面,便能实现理论认知与实际权力的统一,真正支配完整的千贯宝钞。”
“反之若认知存在局限,便只能支配认知范围内的五百贯宝钞。”
“至于那未被认知的另外五百贯,自会被其他意识到其存在者所掌控与分配。”
“先前我说陛下尚有许多重要权力未能真正掌握。”
“实则是说陛下对天子之权的理解尚未达到全面认知的程度,致使这部分权力流落他人之手。”
......
倘若天子未能察觉某些天下之权的存在,而旁人却知晓这些权力的所在。
那么这些人便能暗中窃取这部分天下之权,借此作威作福。
虽然众人已领会燕长倾的言外之意,但仍未想出哪些天下之权是天子尚未掌握的。
燕长倾望向太子朱标、朱樉、朱棡、朱棣等诸位皇子,温声问道:不知哪位殿下知晓曾子 的典故,可否为我讲述一番?
曾子 ?!
太子朱标等人先是一怔,随即朱标忆起儒家典籍中确有此典故。毕竟这是儒家宗圣曾子的故事,儒门师长自然不会遗漏宣扬圣人德行的典故。
朱标微微颔首,起身道:曾子 ,典出《战国策·秦策二》。
昔者曾子处费,费人有与曾子同名族者而 。
人告曾子母曰:曾参 。
曾子之母曰:吾子不 。织自若。
有顷焉,人又曰:曾参 。其母尚织自若也。
顷之,一人又告之曰:曾参 。
其母惧,投杼逾墙而走。
夫以曾参之贤,与母之信也,而三人疑之,则慈母不能信也。
燕长倾点头赞许,继而问道:那三人成虎的典故,太子殿下可否也为我讲述?
朱标虽不明其意,仍从容答道:三人成虎,典出《战国策·魏策二》。
庞葱与太子质于邯郸,谓魏王曰:今一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
王曰:
二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
王曰:寡人疑之矣。
三人言市有虎,王信之乎?
王曰:寡人信之矣。
庞葱曰:夫市之无虎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今邯郸去大梁也远于市,而议臣者过于三人矣。愿王察之矣。
王曰:寡人自为知。
于是辞行,而谗言先至。后太子罢质,果不得见。
待朱标讲述完这两个典故,殿内一时静默。
燕长倾注视着朱元璋、马皇后,以及太子朱标、朱樉、朱棡、朱棣等皇子,再次发问:
太子殿下已经讲完了曾子 和三人成虎的故事。这两个故事有何共同点?其本质又是什么?
朱元璋等人闻言,立即顺着问题开始思索。
曾子 的故事很简单:一个与曾子同名的人杀了人。第一个人告诉曾母曾子 时,她不信;第二个人来说时,她尚能镇定;当第三个人也这么说时,曾母惊慌失措,丢下织梭逃走了。这故事揭示了谣言的可怕,告诫人们不要轻信流言,智者能止谣言。
三人成虎的故事同样说明这个道理:不要轻信谣言,要保持清醒的判断力。
两者的共同点在于警示谣言的危害,强调不传谣、不信谣,要做明辨是非的智者。
虽然找到了共同点,但朱元璋等人并未放松。他们知道燕长倾传授的屠龙技往往直指事物本质。这两个故事不过是引子,真正重要的是背后蕴含的深刻道理——那才是足以的真谛。
稍作停顿后,燕长倾看向朱标:既然太子讲述了这两个故事,就请殿下回答这个问题吧。
朱标坦然道:它们的共同点是告诫我们要警惕谣言,不传谣不信谣,做明辨是非的智者。说完又无奈地补充:但我参不透其本质。
燕长倾环视众人:可有人想到这两个故事的本质?
朱元璋、马皇后及诸位皇子纷纷摇头。
他们只能看出这两个故事的表面联系,对于深层的本质却完全摸不着头脑。
燕长倾见状不再绕弯子,转身在黑板上写下醒目的【舆论话语权】五个大字。
曾子 和三人成虎这两个故事的核心,就在于舆论二字!燕长倾面向朱元璋、马皇后、太子朱标以及朱樉、朱棡、朱棣等皇子解释道。
所谓舆论,就是大众的言论。它代表着社会群体对特定事件所持的观点、态度和看法的总和。
个人或团体发表的言论会影响他人的思想和行为。就像故事里那些传播谣言的人,他们通过言论影响了曾母的判断和魏王的信任。
这就是舆论的力量!
掌控舆论就意味着掌握话语权。拥有话语权的人可以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真假对错全由他们说了算!
......
朱元璋、马皇后与诸位皇子都露出思索的神情。特别是朱元璋,立即联想到最近民间流传的负面舆论。虽然通过锦衣卫早已知晓自己被比作暴君,但面对全国文人的集体非议,即便是皇帝也无可奈何。
暂且不论他是否有能力做到,即便他当真做到了,那么在他完成此事之后,即便他原本并非暴虐之君,此刻也必将沦为桀纣之流!!!
因此,明知天下数十万乃至百万文人书生暗中讥讽他为暴君,甚至为胡惟庸、李善长等人鸣冤,朱元璋也只能咬牙隐忍。
面对这般局面,他唯有不断颁布告示,向天下人昭示胡惟庸、李善长等人谋逆的铁证。
他竭力想让天下文人相信,自己并非滥杀无辜,而是依法惩处,罪有应得!!!
然而,对于他的解释,天下文人不仅毫不买账,反而愈发认定朱元璋是在稳固权势后,急不可耐地诛杀功臣!!!
在文人书生的眼中,若朱元璋当真光明磊落,未曾滥杀,又何必屡次发布告示?
如此频繁地颁布告示,分明是心虚作祟!!!
至于告示上罗列的罪名,必然是朱元璋凭空捏造、恶意构陷!!!
韩国公、胡丞相等人果然蒙冤,我等必须为他们伸张正义,绝不能让开国功臣含恨而终!!!
一时间,民间文人为胡惟庸、李善长喊冤的声音愈发高涨。
当朱元璋翻阅锦衣卫呈上的密报时,几乎气得昏厥。
,他颁布告示列举罪证,文人却指责他心虚;若他不发告示,文人又骂他残害忠良!!!
横竖都是他的错,无论如何都逃不过文人的口诛笔伐!!!
事实上,朱元璋此次前来,本就存了向燕长倾求教的心思,想看看他对此事有何良策。
不料,今日《屠龙技》讲授的内容,竟恰好与此相关。
意识到这一点后,朱元璋听得愈发专注。
讲台上,燕长倾目光扫过下方的朱元璋、马皇后,以及太子朱标、朱樉、朱棡、朱棣等一众皇子,继续问道:
“正如方才所言,掌控舆论者,便掌握了话语权,可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以假乱真。”
“那么,如今天下的舆论话语权,究竟掌握在何人,或何种团体手中?”
燕长倾此问一出,朱元璋顿觉思绪翻涌,似有所悟,却又如隔薄雾,难以抓住关键。
太子朱标、朱樉、朱棡、朱棣等皇子亦眉头紧锁,陷入沉思。
【天子显然不在舆论话语权的掌控者之列!】
【若天子已掌握舆论,燕先生便不会特意提出此事。】
【那么,究竟谁有资格掌控这舆论话语权?】
【从曾子 与三人成虎的典故看,传播谣言的百姓和进谗言的奸臣似乎主导了舆论。难道话语权竟在他们手中?】
【这倒让人联想到父皇设立的督察院——那些御史不正是负责收集民间舆论,风闻奏事吗?】
【如此说来,督察院御史是否就是舆论话语权的掌控者?】
......
太子朱标、朱樉、朱棡、朱棣等皇子各自沉思,心中渐渐有了答案。
片刻后,燕长倾见众人若有所思,开口道:哪位殿下愿意说说,谁在掌控舆论话语权?
他看向燕王朱棣:燕王殿下以为如何?
朱棣起身迟疑道:按典故来看,似乎是百姓和奸臣在操控舆论。但这显然不合常理——既是天子之权,怎会由他们执掌?
燕长倾示意朱棣落座,未置可否。
随后目光转向跃跃欲试的楚王朱桢:楚王殿下似乎另有见解?
朱桢自信起身:......
朱桢沉声道:督察院御史掌控着舆论导向的关键,他们负责收集民间疾苦、监督百官言行,并将这些信息呈报给陛下。换言之,天下民声都要经过督察院筛选,御史们决定着哪些声音能够上达天听。
他们完全掌控着陛下能听到什么消息的权力!
这难道不是掌控舆论话语权的明证吗?
此言一出,朱元璋顿时眉头紧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