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星光般的光芒,终究是燎原了。
如同冰雪消融,虽然缓慢,却无可逆转。
沈沐眼前的混沌逐渐褪去,虽然视物依旧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但轮廓、明暗、色彩已能勉强分辨。
他能看到窗户透进来的天光是鱼肚白的灰,能看到宫灯摇曳时晕开的一圈昏黄光斑,能看到龙榻边垂下的明黄色帐幔那刺眼的颜色,甚至能隐约看到宫人穿着淡青色或藕荷色的衣裙在眼前晃动。
然而,这重获的“光明”并未带来丝毫欣喜,反而像一副沉重的枷锁,让他倍感窒息。
每一次视线的聚焦,都像是在提醒他,他依旧被困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而那个掌控他生死,带给他无尽痛苦的人,随时可能发现他的秘密。
然后……将这刚刚萌芽的光明再次掐灭,或者,利用它,将他拖入更深的深渊。
绝不能让他知道,绝对不能……
这个念头成了沈沐此刻唯一的执念。
他必须比失明时更加小心,更加完美地扮演一个“瞎子”。
他开始刻意训练自己。
在无人的时候,他会偷偷的快速地扫视周围,熟悉殿内布局,记住每一处可能绊倒的障碍物,摸清宫人习惯摆放物品的位置。
他要确保即使在“看不见”的情况下,行动也能如失明时一样,不露破绽。
当有人在场时,他立刻切换到那种茫然的状态。
眼神放空,没有焦点,视线总是落在虚空的某一点,或者微微垂眸,避开与任何人对视的可能。
宫人递来茶水,他会稍作停顿,仿佛在凭感觉和声音判断位置,然后再伸手去接。
他也一直都在床上躺着,不下去走动。
可最难的是面对萧执。
萧执依旧会来,频率似乎比前些日子高了些。
他不再总是沉默,有时会带来一些奏折在寝殿批阅,有时会随口说些朝堂趣闻,仿佛真的只是在和一个无法回应的人闲谈。
沈沐必须调动全部的精神来应对。
他能用余光模糊地看到萧执的身影,看到他穿着常服时挺拔的身姿,看到他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侧脸轮廓。
他甚至能感觉到,萧执的目光偶尔会长时间地停留在他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探究的意味。
这让他脊背发凉。
一次,萧执喂他喝药时,玉匙递到唇边,沈沐习惯性地微微张口。
就在那一刻,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萧执的手指似乎无意识地动了一下,方向偏离了往常的位置。
若在平时,他或许会下意识地调整头部的角度去迎合。
但此刻,他硬生生克制住了这种本能,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任由那微凉的匙边缘轻轻碰在了他的下唇上,然后才仿佛受惊般,极轻微地颤了一下,顺从地喝下。
他感觉到萧执的动作似乎停顿了一瞬,那目光如同实质,在他脸上逡巡。
沈沐的心跳几乎要冲破胸腔,但他强迫自己放松身体,眼神依旧空洞地望着前方虚无的一点,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
良久,萧执才收回目光,继续喂药,仿佛刚才只是无心之举。
过了两天,萧执带来了一枝新折的红梅,插在榻边的玉瓶里。
冷冽的梅香在殿中弥漫。
“阿沐,红梅开了,很艳。”萧执的声音很平静。
沈沐能模糊地看到那一簇夺目的红色,在昏暗的殿内显得格外刺眼。
他放在锦被下的手悄悄握紧,面上却依旧是全然的麻木,仿佛那香气和萧执的话语,都未曾入耳入心。
萧执站在梅瓶前看了许久,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这样的试探,明里暗里,时有发生。
沈沐如同在悬崖边走钢丝,每一次都凭借着过人的意志力和影卫的本能,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暴露的风险。
他的视力在缓慢恢复,水波般的模糊感在逐渐减轻,他已经能大致看清宫人的面容,能分辨出殿内壁画模糊的色彩。
但与此同时,内心的压力也与日俱增。
他知道,自己伪装得越成功,将来一旦暴露,萧执的怒火就会越盛。
他就像一只在猎人眼皮底下偷偷舔舐伤口,恢复力气的幼兽,必须时刻警惕,不能发出一丝声响。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殿内染上一层暖橙色。
沈沐靠在窗边,能清晰地看到光影在地砖上拉长的痕迹,能看到空气中漂浮的细微尘埃。
殿门被推开,萧执走了进来。他今日似乎心情不错,眉宇间少了几分阴郁。
他走到沈沐面前,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喂药或说话,而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目光落在沈沐被夕阳勾勒出柔和光边的侧脸上。
沈沐能感觉到他的注视,心中警铃大作,将所有感官都提升到极致,维持着完美的“失明”状态。
忽然,萧执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低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俯下身,凑到沈沐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缓慢而清晰地说道。
“阿沐,你的眼睛……好像比前些日子,有神采了些。”
轰——!
如同惊雷炸响在脑海!
沈沐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四肢冰凉。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颤抖,用尽了毕生的自制力,才勉强维持住面部肌肉的僵硬和眼神的空洞。
他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根本没听见这句话,或者听见了也无法理解。
萧执说完,便直起身,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句无关紧要的调侃。
他像往常一样,开始准备喂药。
但沈沐知道,那不是调侃。
那是一个信号。
一个猎人已经注意到猎物异常的信号。
萧执起疑了。
接下来的喂药过程,变得无比漫长而煎熬。
每一秒,沈沐都感觉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他必须更加小心,更加完美地扮演,不能有任何一丝一毫的差错。
直到萧执离开,殿门合上,沈沐才仿佛虚脱般,缓缓松开了在袖中攥得死紧,指甲已深深陷入掌心的手指。
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他“望”着窗外彻底沉下的夜幕,那双正在逐渐恢复清明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清晰无比深沉的恐惧。
伪装,必须继续下去。
而且,要更加天衣无缝。
因为那个男人,已经注意到了光的存在。
而他,绝不能让他抓住那缕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