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从外面走进来的,穿着制服的中年男人,显然是这里的负责人之一。
他听到了刚才的争论,皱着眉头,沉声说道:
“苏教授,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这件事,必须从大局考虑。‘火种计划’是最高机密,龙首同志以这种方式‘存在’,更是绝密中的绝密。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一些,但态度依旧坚决:
“目前最稳妥,也是最人道的处理方式,就是按照常规的牺牲程序来。追授龙首同志为烈士,做好家属的抚恤工作。这是组织上经过慎重考虑的决定。”
这是一个冰冷而理性的,从“大局”出发的决定。
把所有的情感因素,所有的个人痛苦,全部排除在外。
为了保密,为了稳定,牺牲掉一个女孩知道真相的权利。
“我不同意。”
一个虚弱,但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
是“郑前”。
他撑着实验台,缓缓地站直了身体。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火焰。
那不是属于郑前的火焰,而是属于龙首,那个说一不二,意志如钢的指挥官的火焰。
“我不能……让他以一个骗子的身份,留在自己女儿的记忆里。”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带着灵魂深处的重量。
“我答应过她,要回去。”
“就算是以这种……不人不鬼的样子,我也必须回去。我要亲口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中年男人眉头紧锁:“郑前同志!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现在的身份,你的存在,都……”
“那我算什么?”“郑前”猛地打断了他,目光如刀。
“我算什么?一个装载着英雄记忆的容器?一个需要被层层保护起来的活体标本?还是一个……连自己女儿都不能见的……懦夫?”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也越来越激动。属于郑前和龙首的两种愤怒,在这一刻,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他救了所有人!他把命都搭进去了!
到头来,我们却要用一个谎言,去欺骗他用生命去爱护的女儿?!”
“你们说的‘大局’,到底是什么?!是冰冷的保密条例,还是一个英雄最后的尊严和一个女儿应得的真相?!”
他声嘶力竭的质问,回荡在空旷的实验室里,拷问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是啊,他们成功了,他们延续了英雄的“生命”。
可如果这种“延续”,需要以抹杀他最珍贵的情感,剥夺他最基本的责任为代价,那这种“成功”,又有什么意义?
中年男人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老赵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这个见惯了生死的铁血汉子,此刻眼眶里也噙满了泪水。
“郑前”剧烈地喘息着,刚才那番爆发,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看向苏婉清,又看向老赵,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
“带我去见她。”
“现在,就带我去见她。”
“无论结果如何,是相信,是痛恨,还是把我当成疯子……这都是我,是‘我们’,必须亲自去面对的。”
“这是他的责任,现在……也是我的宿命。”
没有人再反对了。
在他那双混杂了两种人生,却同样写满了决绝的眼睛面前,任何“大局”,任何“理智”,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苏婉清走上前,用力地点了点头,握住他冰冷的手:
“我陪你。我们一起去。”
老赵抬起头,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脸,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他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攥在手心。
“走。”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沙哑,却重如千斤。
三人对视一眼,形成了一个沉默但坚固的同盟。
他们要一起,去执行这个世界上最艰难,也最残忍的任务。
去告诉一个女孩,她的英雄父亲,以一种她永远无法理解的方式,“回来”了。
车子,驶出了戒备森严的地下基地。
刺眼的阳光,透过车窗洒了进来。然而,车内的三个人,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水泥。
老赵沉默地开着车,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的路况,但泛白的指节,和紧绷的下颚线,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极度不平静。
他感觉自己不像是在开车,更像是在驾驶一艘小船,载着两个最重要的人,驶向一个注定会掀起惊涛骇浪的漩涡中心。
后座上,苏婉清紧紧地握着“郑前”的手。
他的手,冰冷得像一块寒铁,还带着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
从离开实验室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只是靠在座椅上,微微偏着头,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苏婉清知道,此刻,他的灵魂正在经历着一场怎样的炼狱。
郑前的意识,在恐惧着即将到来的,对那个无辜女孩的残酷冲击。
他是个善良的人,他无法想象自己要如何亲手敲碎一个少女所有的希望。
而龙首的灵魂,则被卷入了一场更加痛苦的回忆风暴。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现出一幕幕关于女儿的画面。
是她刚出生时,像个小猫一样蜷缩在他臂弯里的样子。
他一个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硬汉,抱着那个小小的、软软的生命,连大气都不敢喘。
是她刚学会走路时,迈着歪歪扭扭的步子,咯咯笑着扑向他的样子。
那是他为数不多的假期里,最温暖的阳光。
是她背着小书包,第一次上学时,站在校门口,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却又懂事地冲他挥手告别的样子。
“爸爸你去忙吧,我是勇敢的孩子!”
是每一次任务前,短暂的视频通话。她总是那么懂事,那么骄傲。
“我同学都羡慕我有一个英雄爸爸!”她从来不知道,她的英雄爸爸,在听到这句话时,心里有多么得愧疚和酸楚。
这些记忆,曾经是支撑着他在黑暗中前行的唯一光芒。
而现在,每一道光,都变成了一把烧得通红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他的灵魂上。
他缺席了她成长的几乎所有重要瞬间。
他承诺了无数次陪伴,又食言了无数次。
而这一次,他做出了最后的承诺,却要以一种最荒诞、最可怕的方式去“兑现”。
他不是去见女儿。
他是去……处决女儿心中那个完美的,英雄的父亲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