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柔捏着素色绫帕的指节泛了白，睫毛轻轻颤了颤，茫然望向吴静娴。到了舌尖的辩解像被什么堵住，硬生生咽了回去，胸口闷得发慌。
一旁的苏媚也悄悄缩了缩脚。她听不懂苏蓁话里的深意，可母亲王淑娴才瞬间攥紧帕子的手、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像根细针戳进心里，让她连头都不敢抬，只盯着自己绣着小朵海棠的鞋尖。
“再说苏老夫人，跟着老太爷掌几十年，端的是世家主母的威严，懂得柴米油盐的琐碎。苏蓁那几句看似平常的话，句句都碰着官场忌讳。在老夫人眼里，这丫头就是仗着父兄在南疆的势力，敢在她面前放肆，分明是要拆她的主母架子！”
“娘，您先消消气。”这二夫人江慕云提着裙摆上前，鬓边那支点翠珠钗随着动作轻轻晃荡，脸上的笑温婉得像江南春水，话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蓁儿这孩子性子直，这本就是孩子们玩闹，哪值得您动气？不过是恰巧撞上了南王殿下，殿下何等身份，心胸开阔，怎会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倒是蓁儿，在长廊台阶上崴了脚，摔了下来，这会儿脚踝定是肿了，怕是还怕得紧呢。”
苏老夫人坐在铺着锦垫的椅上，手指重重敲着扶手，腮帮子鼓得像含了颗干硬的蜜饯——她早瞧不上江氏这商户出身的二媳妇，可府里大半开销靠江氏补贴，真要闹僵了，下月连给苏老夫人打新首饰的钱都凑不齐。她狠狠剜了江慕云一眼，那眼神像淬了冰，最终却只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把到了嘴边的骂声憋了回去。江慕云便不在说什么。
侧边的吴淑娴缓了缓神，伸手拉过苏蓁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微凉的指尖，语气软得像浸了水的棉絮：“媚儿啊，往后可别再提方才的事了。你四妹就是脚下没踩稳，偏巧被殿下瞧见，哪有什么别的说道。”说着，她转向苏蓁，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试探，快得让人抓不住，“蓁儿，老夫人是疼你，方才不过是气头上的话，不是真要怪你。”
苏蓁抬眸看她。吴淑娴生得极美，一袭书卷气。眉眼是江南女子特有的柔婉，一身淡青绣兰草的褙子衬得她气质清雅，连说话都带着点软绵的调子。可只有苏蓁知道，这副柔弱皮囊下藏着怎样冷的心肠。
她想起阿瑶——那个总爱梳着双丫髻、笑起来右边嘴角有个浅浅梨涡的表姑，是她在这深宫里唯一的光。后来吐蕃和亲，宫里适龄的公主少，吴淑娴当时当着满府女眷的面，红着眼眶说自己的女儿苏媚年长，愿代阿瑶远嫁，还说这是苏柔的荣耀。可转头，她就拉着二夫人去了宫里，巧言令色说苏媚“自幼体弱，恐难适应吐蕃气候”，又暗指阿瑶“皇家血脉，却聪慧机敏，定能为大晋换来安稳”，硬是把阿瑶推上了那辆驶向黄沙的马车。
阿瑶的死讯是半年前传来的，说她走到玉门关时染了疾病，咽气前手里还攥着苏蓁送她的那只布做的小蝴蝶——那是她们小时候一起在院子里缝的，阿瑶总说像极了能飞出深宅的自由鸟儿。而吴淑娴的女儿苏媚，没过多久就被接入宫中，封为“安和县主”，住进了原本为阿瑶准备的宫殿，穿她没来得及带走的华服，戴她攒了多年的珠钗，连阿瑶最喜欢的那盆茉莉，都被挪到了苏媚的窗边。
苏蓁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湿意已经散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冷得像寒潭的清明。
吴淑娴脸上的笑猛地僵了一瞬。眼前的少女还是那张鹅蛋脸，一双杏眼清澈依旧，可从前那股总带着点怯懦、像只受惊小兔的模样，竟不知何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坚定，连脊背都挺得笔直，像极了她那位在边关领兵、见过血与火的父亲。那淡淡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竟让她莫名觉得指尖发凉，像被什么勾住了心尖。
“我知道了。”苏蓁突然弯了弯嘴角，语气轻快，“这么说，三婶也觉得，我方才说的话，没什么不妥，是吗？”
吴淑娴被她问得一怔，下意识地看向老太太——老太太正沉着脸盯着苏蓁，那眼神像是要把她看穿。她定了定神，话锋一转：“话是这么说，可你毕竟崴了脚，终究是身边的丫鬟没照顾好。你爹娘不在汴京里，这些丫头怕是日子久了就没了规矩。依我看，不如把你身边的云锦她们几个换掉，再挑几个手脚伶俐、懂规矩的来伺候，也省得日后再出岔子。”
“嗤——”江慕云突然低笑了一声，那笑声不大，却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吴淑娴脸上。
吴淑娴恼羞成怒地转头，却见江慕云慢悠悠地端起茶盏，用茶盖轻轻撇着浮沫，嘴角挂着一丝了然的冷笑。她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江慕云这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她哪里是嫌丫鬟照顾不周，分明是想把苏蓁身边的人都换成自己的眼线。毕竟苏蓁再过一年就要议亲，就算苏蓁名声平平，也是苏家大房的嫡女，她父亲手里握着的兵权，是苏媚无论如何都比不了的。三房要想在苏府站稳脚跟，就得先从苏蓁这个没爹娘护着的嫡女身上撕开个口子。
“三婶，”苏蓁突然低下头，声音轻轻的，带着点委屈的鼻音，“云锦她们是我爹娘临走时特意留下的人，从小看着我长大。您看这南北院，这半年来换了多少波人？前几日新来的那个小丫头，我到现在都叫不上名字。要是再把云锦她们换走，往后在这院子里，我怕是连个能说句贴心话的人都没有了。”
这话一出，吴淑娴手里的茶盖顿了顿，发出“叮”的一声轻响，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了。
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苏蓁的爹娘常年驻守边关，西院的下人早就被换得底朝天——有老太太的人，有二房的人，还有三房安插的眼线。因为如今是二房掌家，府里的人事调动都由她做主，二房的人自然占了多数。可这些话只能藏在心里，哪能摆到明面上？苏蓁这话要是传出去，外人只会说二房苛待大房孤女，连她身边的贴身丫鬟都敢随便换，要是被言官知道了，怕是要参谢府一本“治家不严，苛待亲眷”，到时候别说她娘家的脸面，就连苏府在朝堂上的名声都要受影响。
吴静娴的脑子转得飞快，立刻瞪了江慕云一眼，语气带着几分嗔怪：“你这婶婶，怎么还跟孩子开这种玩笑！云锦她们不过是一时疏忽，又不是故意的。咱们苏府向来宽厚，哪能做这种不近人情的事？蓁儿，你别往心里去，三婶就是随口一说。”这话既给了江慕云台阶下，又暗暗怼了她一句，顺带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哈欠——”坐在角落里的苏允哲揉着眼睛打了个大哈欠，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显然是困得不行了。
苏老夫人本就对妯娌俩的暗斗不耐烦，见孙子这样，更是没了心思。她挥了挥手，语气烦躁：“行了行了，多大点事，吵得人头疼。老三家的，把允哲抱过来，你们都散了吧。”
吴淑娴赶紧上前把苏允哲抱到榻上，又轻轻拍着他的背哄了几句，等孩子睡熟了，才带着三房的人悄悄退了出去。
江慕云最后看了一眼榻上的苏允哲——那孩子被老夫人紧紧搂在怀里，眉眼间满是疼惜。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心里像压了块沉甸甸的石头。三房有儿子，就占了苏府的半边天；大房虽只有蓁儿一个女儿，却有她父亲的兵权撑腰；而二房呢，只有一个柔儿，就算再能干，女儿家终究是要嫁出去的。要是……要是她能生个儿子就好了，到时候大房的爵位和财产，至少能分走一半，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处处要看三房的脸色。还有大房那个嫡子，听说在边关跟着苏蓁的父亲打仗，要是哪天立了功回来，哪里还有她和柔儿的立足之地？
江慕云慢慢走出沁嘉堂，抬头时，恰好看见苏蓁的背影。少女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裙，以前她总爱穿粉粉嫩嫩的颜色，加上温氏平日里忙着算计，没心思管她的穿着，显得有些土气。可今天不一样，那素白的颜色衬得她皮肤愈发白皙，连走路的姿态都稳了许多，明明还是个没及笄的少女，却隐隐透着股让人不敢轻视的气场。
“姑娘，”云锦小跑着跟上，小声劝道，“您脚踝还肿着呢，书院那边我已经替您告了假，功课也不急这一天，不如这两天先歇歇吧？”
苏蓁的脚步没停，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不用，今晚好好休息。”
云锦愣了一下，刚想再劝，却对上苏蓁的眼神——那眼神很静，却像藏着深不见底的寒潭，让她莫名打了个寒战，到了嘴边的话，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苏蓁望着前方长长的回廊，眼底闪过一丝冷光。她不能歇，也不敢歇。阿瑶的仇要报，南北院里藏着的眼线要清，二房和三房的算计要挡，还有远在边关的父兄——她得快点长大，快点变得强大，才能护住想护的人。
从那天起，那个只会躲在长辈身后、任人拿捏的苏蓁，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