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权谋如棋，落子无悔。在利益的棋盘上，没有永恒的盟友，只有不断权衡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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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大明坐镇西南黔西北的禄国公周必贤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的。
梦里，父亲周起杰浑身是血，站在滚滚滔滔的禄水河岸边，身后是无数翻涌的黑影。他想冲过去，却被一个没有五官、只剩下一张模糊脸皮的人拦住了去路。那身影轮廓，恍惚间像是沐晟，又像是建文帝朱允炆，也像是岷王朱楩，甚至……带着一丝朱棣那睥睨天下的冷峻。那人声音空洞地说：“周家的血脉，早就该结束了。”
他猛地坐起，黑暗中粗重地喘息，额角沁出冰冷的汗。身旁的刘青被惊醒，轻声问：“夫君？”
“无事。”他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握了握妻子微凉的手，“惊着你了。”掌心传来刘青肌肤的温热，以及她微隆小腹下新生命的悸动，这真实的触感稍稍驱散了梦魇的寒意。廷玉的聪慧早露，刘青与玲珑再度有孕，本是家族昌盛、人丁兴旺的吉兆，足以告慰父亲在天之灵。然而，这噩梦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不仅是涟漪，更有湖底沉积已久的、名为“猜忌”与“危机”的淤泥。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夜风带着山间的凉意涌入。“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望着沉沉的夜色，心中默念，“这西南的天，从来就不曾真正平静过。”
周家的崛起，如同一棵在石缝中顽强生长的巨树，根基深扎于黔西北的群山，枝叶却已触及帝国西南权力的穹顶。而这穹顶之下，并非只有周家一方势力。
遥远的云南，黔国公沐晟，是横亘在周家面前另一座无法忽视的山峰。
沐晟的父亲沐英是朱元璋的养子，自洪武十四年随傅友德平定云南后，便以总兵官身份留镇西南。沐英在滇十年，通过屯田固边、兴修水利、推行文教，将云南从战乱之地转化为明朝稳固的边疆重镇。他与太子朱标关系密切，朱标病逝后，沐英因悲伤过度而卒于任所，追封黔宁王，其家族在云南的威望达到顶峰。沐晟自幼随父在滇，深谙边疆治理之道；靖难之役中，沐晟虽未直接参与，但建文帝曾任命其为征夷左副将军。朱棣登基后，为稳定边疆，对沐晟极力拉拢，正式任命其镇守云南并兼辖贵州，赋予了极大的权柄。
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 这句市井俚语，放在周必贤与沐晟身上，显得格外微妙。两人都是“官二代”，都肩负镇守一方的重任。沐家的爵位更高（黔国公，超品），职务上（镇守云南，兼辖贵州）也似乎压周家（禄国公，超品，但实际控制范围主要在黔西北）一头。但周家是地头蛇，军事实力强悍，在黔地土司和百姓中的凝聚力非同一般，尤其是在周廷玉出生、刘青与宋玲珑再度怀孕后，周家内部人心大定，向外扩张的势头更猛。此消彼长，沐晟感受到的压力与日俱增。
而搅动这潭浑水的，是第三股力量——岷王朱楩。
这位明太祖朱元璋的第十八子，被父亲派到云南本就有制衡沐家的意图。他抵达云南后，与沐晟的明争暗斗就没停过，王府护卫被调去屯田，修建王府的木材被挪用，日常供给被克扣，憋屈得很。朱棣即位后，为了牵制沐家，又将这位被建文帝废为庶人的皇叔复封岷王，放回云南。
朱楩的日子并没因此好过多少。沐家在云南经营两代，根深蒂固，岂是他一个空头王爷能轻易撼动的？于是，他很自然地将目光投向了与沐晟素一样实力强劲的周家。
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 朱楩深谙此道。他多次向周必贤示好，信使往来，礼物馈赠，甚至在给朱棣的奏章中，也不乏对周家“安抚地方、忠于王事”的褒奖之词。表面上看，岷王府与禄国公府关系融洽，共同应对沐王府的压力。
然而，政治场上的友谊，往往建立在流沙之上。朱楩拉拢周家是真，但他绝不希望周家真正坐大，威胁到他这个亲王在西南的“超然”地位，尤其是在周家子嗣接连降生，展现出旺盛的生命力之后。一个后继无人的周家，才是最好的“打手”；一个枝繁叶茂的周家，未来可能比沐家更难对付。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这句话，不仅适用于朱棣对周家，也同样适用于朱楩对周家，甚至适用于沐晟对周家。
周必贤对这一切心知肚明。他站在权力的钢丝上，既要借助朱楩来分担沐晟的压力，又要提防朱楩的借刀杀人和过河拆桥。他冷峻的外表下，心思缜密如发。
“夫君，可是为了云南和岷王府那边烦心？”刘青不知何时已披衣起身，为他端来一杯温热的参茶。
周必贤接过，没有立即饮用，只是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暖意。“沐晟近来在黔滇边境频繁调动兵马，美其名曰‘协防’，实则施压。朱楩那边，信写得愈发勤快，话里话外，希望我们能对沐家的‘挑衅’做出更强硬的回应。”
刘青沉吟片刻：“沐家势大，硬碰非智者所为。岷王……其心难测。他只想我们与沐晟斗个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利。”
“我知道。”周必贤目光锐利，“但有时候，阳谋比阴谋更难对付。沐晟的压迫是实打实的，朱楩的‘好意’我们也难以直接拒绝。”他顿了顿，看向妻子，“你和玲珑的身子要紧，府内防卫我已加派了可靠人手，一应饮食用度，需更加小心。”
刘青点头：“我省得。玲珑妹妹那边，我也多加留意。”
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汹涌。 而这场权谋与人性的考验，很快就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以一种极其凶险的方式，降临了。
时间倏忽，转眼已是永乐二年九月。
黔西北的秋意渐浓，山峦层林尽染。禄国公府内，却因平妻宋玲珑的临产在即，弥漫着一股紧张而期盼的气氛。宋玲珑是水东土司宋钦之女，性格虽不如刘青沉静，却也勇敢聪慧，她的孩子，同样承载着周家与水东宋氏的联结与希望。
产房外，周必贤负手而立，面色平静，但紧抿的嘴角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刘青因有孕在身，不便久站，在内厅等候消息，由周必畅陪着。府中管事、心腹将领皆屏息凝神。
然而，生产过程并不顺利。从清晨到午后，产房内传来的只有宋玲珑越来越微弱的呻吟和稳婆焦灼的低语。
“怎么回事？”周必贤终于忍不住，沉声问刚从产房出来的医官。
医官额头见汗，拱手道：“回国公爷，夫人……似乎是气力不继，且胎位……略有偏移。寻常催产汤药效果不佳，再拖下去，恐……母子危殆。”
一股寒意瞬间爬上周必贤的脊背。他猛地想起那个噩梦。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煎药的丫鬟神色慌张地跑来，噗通跪下：“国公爷！夫人……夫人她喝了参汤后，忽然腹痛如绞，出血更厉害了！”
“参汤？”周必贤眼神一厉，“何人经手？药渣何在？”
变故陡生！
一直守在附近的周廷玉（内心）：‘来了来了！宅斗经典戏码——生产时下黑手！我这便宜小妈看来是被人盯上了！老爹，考验你侦查能力的时候到了！’
周必贤立刻下令：“封锁产房院落，所有接触过夫人饮食药物的人，一律看管起来！唤杨朝栋和陈墨立刻过来！” 命令一下，整个禄国公府如同精密的机器般高速运转起来，肃杀之气取代了之前的期盼。
杨朝栋负责外围控制，陈墨则带人迅速控制了小厨房和相关仆役。药渣被立刻封存，由闻讯赶来的、略通医理的刘青（在她坚持下）和周必畅一同查验。
“参汤本身无异样，”刘青仔细嗅闻检查后，蹙眉道，“但盛汤的碗……”她拿起那只白瓷碗，对着光仔细查看碗沿残留的些许汤渍，又用银簪小心刮取一点，放在鼻尖轻嗅，“似乎有一股极淡的……腥甜气，若非我对气味敏感，几乎察觉不到。”
周必畅接过，她也曾随奢香学过些彝部辨识草药毒物的法子，凝神感知片刻，脸色微变：“像是……某种经过处理的蛇莓混合了醉鱼草的花粉？量极少，但药性峻猛，特别是对产妇……”
线索指向了盛器的清洁环节。
陈墨立刻提审负责清洗餐具的仆役。一番排查，一个刚进府不久、负责粗使杂役的婆子眼神闪烁，被单独拎了出来。起初她还嘴硬，但在杨朝栋那双见过血的目光逼视下，很快瘫软在地，哆哆嗦嗦地交代：是府外一个时常给她些小恩小惠的货郎，前几日给了她一包“特制的洗碗粉”，说能让瓷器光洁如新，她贪便宜就用了。
“货郎！”周必贤眼中寒光一闪，“画影图形，全城搜捕！要活的！”
事情似乎很简单，一个被收买的底层仆役，用了来历不明的“毒粉”。 但周必贤不信。目标太明显，手段太粗糙，像是故意抛出来的诱饵。
果然，顺着货郎这条线，外勤的“砺锋院”弟子效率极高，当天傍晚就在毕节城外一座荒废的山神庙里找到了那货郎——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喉管被利刃割断，身上找不到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线索，似乎断了。
“杀人灭口。”周必贤站在书房里，看着舆图，声音冰冷。“对方手脚很干净。”
“但也太干净了，”刘青在内厅，隔着屏风分析（她坚持参与，不肯休息），“一个货郎，能接触到府内粗使婆子，还能精准地在玲珑妹妹生产时发难，背后定然有人指使，且对府内情况颇为熟悉。”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旁听（被乳母抱着，假装懵懂）的周廷玉，忽然用小胖手指着窗外院子里一丛开得正艳的紫色菊花，咿咿呀呀地说：“花花……好看……虫虫……我好怕……”
乳母连忙哄他：“小公子，那不是虫虫，是花花。”
周廷玉却固执地摇头，继续指着那紫菊：“臭臭……虫虫不喜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姑姑周必畅心思细腻，猛地想起什么：“紫色菊花？我记得……沐王府在昆明的别苑，似乎特别偏爱种植这种来自南洋的‘紫龙卧雪’菊？而且，彝部老毕摩曾说过，他们处理一些特殊蛊虫时，会用到醉鱼草，而那种蛊虫，极其厌恶紫菊的气味，会远远避开……”
这是一个极其隐晦的关联！沐王府、醉鱼草、紫菊……线索似乎隐隐指向了云南！
周必贤立刻下令：“查！近几个月，有无身份可疑、可能与沐王府有关联的人，在毕节城内活动，特别是接触过花卉药材生意的！”
。
青阳宗和周家商号的情报网络再次发动。这一次，他们查到了一个看似无关的人：一个来自大理的药商，曾在月前在毕节售卖过一批名贵药材，其中就有醉鱼草（此物亦可入药，但需严格控制剂量）。而这家药商，暗中与沐王府的一名管事有资金往来。
更巧的是，这名大理药商在离开毕节前，曾与岷王府的一名采买太监，在同一家茶楼短暂停留过！
水顿时更深了。
表面证据指向沐王府，但岷王府的人也微妙地出现在关联环节中。是沐晟借刀杀人后嫁祸？还是朱楩故意留下沐王府的线索，玩一手贼喊捉贼？或者，是第三方（比如无为教残部）故意模仿沐家手段，挑拨离间？
罗生门的局面，让案情扑朔迷离。
周必贤没有轻易下结论。他一边命人全力救治宋玲珑（幸好发现及时，经过催吐、解毒和稳婆的全力施为，情况暂时稳定），一边加强府内戒备，同时命令情报系统继续深挖，特别是查证那“紫菊”的信息是否确凿，以及岷王府那名采买太监近期的详细行踪。
真正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形式出现。 周必贤深知，在真相大白之前，任何的轻举妄动都可能落入对方的圈套。
就在周家内部紧锣密鼓调查之时，外界却似乎风平浪静。沐王府的“协防”兵马依旧在边境徘徊，岷王府则送来了一份“慰问”礼物，祝贺周家再添新丁（虽然孩子还未出生），并隐晦地询问周家对沐晟近期动向的看法。
压力，无形地传导着。
数日后，宋玲珑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终于产下一子，母子平安。祖母刘瑜为周家的第二个孙子取名周廷璋，取“圭璋特达”之意，寓意品德高尚，卓尔不群。
禄国公府双喜临门（刘青也即将临盆），大肆庆贺，对外的说法依旧是“意外受惊，幸得祖宗保佑，母子平安”。周必贤甚至故作姿态，加强了对昆明方向的戒备，做出一副怀疑沐晟的样子。
岷王朱楩得知消息，果然又派人送来厚礼，言语间不乏对“意外”的惋惜和对沐晟的暗示。周必贤虚与委蛇，表现得既愤怒又克制，完美地扮演了一个有所怀疑但苦无证据、只能隐忍的受害者。
这场风波，表面上就这样过去了。周家添丁进口，喜气洋洋。但只有核心的几人知道，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愈发汹涌。周家与岷王之间，那层虚伪的面纱已被撕开一角，未来的博弈，将更加凶险。
周廷玉看着襁褓中那个红彤彤、皱巴巴的弟弟，伸出小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脸蛋。
“小家伙，你来得可真不容易，还没出生就有人给你准备‘大礼’了。” 他内心吐槽，“这争权夺利的游戏，真是从娘胎里就开始了啊。看来我得加快‘成长’速度了，不然怎么保护你们这些小的，还有这个……越来越有意思的家。”
案件的最终突破，来自于一个意想不到的细节——那名岷王府采买太监，在接触大理药商前后，曾秘密去过一次城郊的……无为教曾经活动过的一处废弃据点！（此线索由玄真道人通过青阳宗的隐秘渠道确认）
而无为教教主苏玉婵，与沐晟并无直接关联，反而因其师父铁冠道人张中的关系，与朝廷（包括可能代表朝廷某些隐秘势力的太监）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
真相的拼图，终于凑齐了关键一块。
所有的迹象都表明，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嫁祸。幕后黑手极有可能就是岷王朱楩！他利用与沐王府有牵连的药商提供部分原料（醉鱼草），可能还刻意模仿了沐家喜好紫菊的细节，然后通过自己府中太监与无为教残部的隐秘联系，弄到了更阴毒的药物（那腥甜气的来源）和完善的计划，再利用被收买的底层仆役执行。一旦成功，既能重创周家子嗣，打击周家气势，又能将黑锅甩给沐晟，逼周家与沐王府彻底对立，他便可坐收渔翁之利。即便失败，线索也会模糊地指向沐王府，同样能起到离间作用。
好一招一石二鸟！
周必贤握着汇总来的情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看向云南方向，又看了看昆明岷王府的方向，目光冰冷如铁。
“夫君，打算如何应对？”刘青轻声问，她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坚定。
周必贤沉默良久，缓缓道：“朱楩此计，虽毒，却留下了痕迹。直接撕破脸，于我不利。沐晟那边，想必也乐得看我们与朱楩相争。”
“将计就计。”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他不是想让我们恨沐晟吗？那我们……就‘如他所愿’。”
不久后，黔滇边境，周家麾下的一支精兵，“偶然”与沐王府的“协防”部队发生了一场小规模摩擦，双方各有损伤。周必贤“勃然大怒”，上书朝廷，措辞强硬地指责沐晟纵容部下越境挑衅。同时，周家对岷王府的往来，表面上也更加“亲近”了几分，感谢岷王爷的“关心”和“主持公道”。
戏，要做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