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年的重阳,黔地山风已带上了刮骨的锋刃。青阳宗观星台高踞山巅,夜风卷过石砌的栏杆,呜呜作响,如万千孤魂低泣。青阳子刘基裹在一件半旧的青布棉袍里,独自立在冰冷的星图仪旁。石台上铺着素麻纸,墨迹未干,是他推演天象的手稿。最后一笔落下,笔尖悬停,一滴饱满的墨汁在寒风中迅速凝滞,表面竟结起一层薄薄的冰晶,悬在毫尖,迟迟不落。
他枯瘦的手指悬在半空,指尖微微发颤,并非因为冷。目光死死钉在北方天际那颗黯淡飘摇的主星之上。荧惑赤红如血,紧贴着帝星,光芒吞吐不定,仿佛一只贪婪的鬼眼,正一点点啃噬着那代表皇权的微光。帝星本身,光华散乱,摇摇欲坠,像狂风中一豆将熄的残烛。
“……荧惑守心,紫微飘摇
干涩的唇间挤出几个字,他闭上眼,可那晦暗的天象却烙在眼底,挥之不去。随之翻涌而上的,是更沉、更痛的旧影——
应天谨身殿御书房里,烛火通明,映着朱元璋伏案批阅奏章的侧影。朱砂御笔落下,字字力透纸背,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自己侍立一旁,进谏之言常如石沉大海,换来的是皇帝深不可测的一瞥,或是几声意味不明的“嗯”。空气里弥漫着墨香、朱砂的辛烈,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属于九五之尊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丹墀之下,百官朝贺,山呼万岁之声震耳欲聋。那声音曾如洪钟大吕,象征着新朝的气象。如今想来,却像是为一场早已注定的结局敲响的丧钟。龙椅上的人,曾是何等的雄姿英发,挥斥方遒?而自己,从意气风发的开国谋臣,到如今隐匿山野、假死脱壳的“青阳子”,其中多少无奈、多少惊心、多少步步为营的算计与刀尖上的挣扎……
一滴浑浊的泪,终究没能忍住,砸落在冰冷的石台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又被凛冽的山风迅速吹干,只留下一点模糊的印记。他抬起袖子,用力擦了擦眼角,那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阵刺痛。
就在这时,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观星台的死寂。石阶上,周起杰高大的身影裹着一身寒气出现。他披着玄色大氅,肩头落着薄霜,眉宇间是连日操劳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凝重。甫一踏上平台,目光便敏锐地捕捉到刘基袖口那一点未干的深色痕迹,以及老人脸上尚未褪尽的悲怆与苍凉。
“岳父。”周起杰的声音低沉,带着山风的冷冽,“星象…如何?” 他问得直接,目光却投向北方那片令人心悸的星空。
青阳子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转过身,背对着那片象征皇权衰微的天穹,仿佛要将那刺目的景象隔绝。山风卷起他花白的鬓发和宽大的袍袖,身影在清冷的星光下显得异常单薄孤寂。
“荧惑噬心,帝星摇落……” 他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磨过枯木,“其光散乱如絮,其势倾颓似崩。气数…将尽了。” 每一个字都像坠了千斤重石,砸在冰冷的石台上,“推演所得,来年五月……金陵城头,必挂白幡。”
周起杰的呼吸骤然一窒,瞳孔猛地收缩。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死亡的通牒从这位洞悉天机的岳父口中清晰吐出,分量依旧重得让他心头一沉。他下意识地望向东北方,金陵的方向,眼前似乎已看到那巍峨宫阙之上,素白的招魂幡在五月的风中猎猎作响。
“五月……”周起杰咀嚼着这个时间,浓眉紧锁,一个更迫近的阴影压上心头,“那必畅……”
青阳子疲惫地点点头,眼中那点残余的悲凉被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取代。“八月婚期,礼部定的那个吉日,此刻看,倒成了我周家一道意外的护身符!”他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洞悉世事的嘲讽,“国丧!新君守制,大孝在身!婚嫁?那是大不孝!天家最忌!谁敢在国丧期间为太孙操办大婚?除非……”他声音陡然转厉,“除非朱允炆想坐实一个‘不孝不悌’的恶名,让天下人戳他的脊梁骨!让那些虎视眈眈的藩王叔父们,有了清君侧的最好口实!”
周起杰眼中精光爆射!方才的沉重瞬间被一股凌厉的决断冲散。如同一把尘封的宝刀骤然出鞘半寸,寒芒乍现!拖延!必须将这桩催命的婚事,死死拖过那场必将到来的国丧!
“岳父,此事需快!要赶在宫里正式催婚的旨意再下来之前!”周起杰语速极快,思路清晰,“礼部走六礼流程,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步都不能少,一步都不能快!尤其这‘请期’——定下婚期的由头,必须牢牢握在我们手里!”
青阳子枯瘦的手指在冰冷的星图仪边缘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钦天监……我那老下属,右监副陈玄礼,为人谨慎,当年受过我一点恩惠,与胡惟庸一党也素无瓜葛。这些年,他在那清水衙门里,也算安稳。” 他抬眼看向周起杰,眼中是历经沧桑后的笃定,“此人可用。让他重新推算吉日,必须合情合理,经得起礼部那帮老学究推敲。记住,日子只能往后推,绝不能提前!要推到……八月!”
“八月?”周起杰眉峰微挑,随即了然。洪武三十一年八月,距推算的五月之期,正好三个月国丧期将满未满之时!足够敏感,足够让任何催婚的意图都偃旗息鼓!
“正是八月!”青阳子斩钉截铁,“八月暑气渐消,秋高气爽,本就是嫁娶的‘吉月’。更重要的,它卡在国丧的尾巴上!让宫里那几位想催,也张不开嘴!让朱允炆再心急,也得憋着!”
“明白了!”周起杰重重颔首,心中已有定计,“我即刻传信周安!让他携重金,秘密拜访陈玄礼!必畅和朱允炆的生辰八字都是现成的,重新推算,务必算出八月初一是最上吉之日!理由要足,说辞要圆!”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告诉周安,银子给足!但话要说明白:此事关乎周家满门性命,也关乎他陈玄礼自己的脑袋!若是走漏半点风声,或是算出的日子不合要求……西南虽远,取人性命的手段,还是有的!” 这已不是请托,而是不容置疑的命令,裹挟着冰冷的威胁。
青阳子疲惫地闭上眼,算是默许。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这煌煌大明,早已是暗流汹涌的修罗场,容不得半分妇人之仁。
寒风卷过观星台,带着刺骨的呜咽。一老一少,两个身影伫立在星空之下,一个满身霜雪,一个心如寒冰,共同谋划着一场与时间、与皇权、与命运的隐秘角力。山下的小龙塘,在沉沉的夜色里,只余几点微弱的灯火,如同巨兽沉睡的眼。
洪武三十年的寒冬,在金陵城上空浓得化不开的铅云和黔地凛冽的山风中艰难跋涉。腊月将尽,年关的些许喧腾,丝毫未能冲淡紫禁城深处那股沉沉的暮气和药石混合的死亡气息。
这一日,天色阴沉。钦天监那肃穆的大堂内,气氛却有些微妙。右监副陈玄礼端坐案后,面前摊开着一卷厚厚的《协纪辨方书》,还有几份誊写得工工整整的生辰八字——朱允炆与周必畅的。他眉头微锁,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花白的胡须,眼神却有些飘忽,时不时瞥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堂下侍立着几名书吏和天文生,大气不敢出。谁都知道,为皇太孙妃合婚择期是件烫手的差事。太常寺和礼部催问了几次,东宫那边也隐约透着急切,可这位素来谨慎的陈监副,却迟迟未给出明确的吉日。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陈玄礼抬眼,只见礼部祠祭清吏司的一位主事,引着一位面生的中年文士走了进来。那文士穿着半旧的靛蓝直裰,面容清癯,气质温润,像个不得志的教书先生。
“陈监副,”礼部主事拱了拱手,语气还算客气,“太常寺又来问了,太孙妃的婚期吉日,您这边推算得如何了?东宫等着回话呢。”
陈玄礼放下手中的书卷,脸上挤出一丝职业化的笑容,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无奈:“李主事,非是下官懈怠。皇太孙与未来太孙妃的八字皆贵不可言,合婚大吉自是不必说。只是这吉日嘛……”他拖长了语调,手指在八字纸上点了点,“皇太孙命属离火,炽烈中正;周氏女命格属坤土,厚重载物。火土相生,本是绝配。然火过旺则燥,土过厚则滞。需得寻一金水相生、调和中和之期。下官遍查诸历,反复推演,唯恐有丝毫纰漏,亵渎天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位沉默的中年文士,话锋一转:“这位先生是……?”
礼部主事连忙介绍:“哦,这位是周家派来的管事,姓安。周侯爷远在西南,心系京中诸事,特遣安先生来,想听听监正大人关于婚期的……高见。” 他特意加重了“高见”二字,眼神意味深长。
周安上前一步,对着陈玄礼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语气恭敬而恳切:“小人周安,见过监副大人。我家侯爷远在黔地,闻听太常寺与礼部为婚期操劳,心中甚感惶恐,亦深觉愧对天恩。特命小人星夜入京,一来聆听大人教诲,二来……”他微微一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十足的诚恳,“侯爷深知大人精通天文历法,德高望重,所言必是金玉良言。无论大人最终推算定下何日,周家上下,绝无异议,必定恪守天时,不敢有违!侯爷说,一切全凭大人……为小女前程计议周全!” 他特意强调了“前程计议周全”几个字。
这番话软中带硬,恭敬的表象下,是周家不容置疑的态度——“八月”之期,必须落定!同时,也给了陈玄礼一个冠冕堂皇的台阶:我周家不是要干涉,是充分信任您这位权威,您定什么,我们认什么,一切为了“前程”。
陈玄礼目光在周安那看似谦卑却沉稳如渊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瞥了一眼旁边礼部主事那心领神会的表情。他捻着胡须的手指微微一顿,心中最后一点犹豫也烟消云散。西南那位镇南侯的意志,还有悄然落入袖袋的那份“沉甸甸的心意”,都指向同一个答案。
他脸上那点无奈瞬间转为一种勘破天机的肃然与笃定,重新拿起案上的笔,在一张空白的笺纸上郑重写下几个字,然后双手捧起,递向礼部主事和周安,声音朗朗,带着钦天监官员特有的权威感:
“承蒙侯爷信任。下官殚精竭虑,推演再三,终得天示。皇太孙与周氏女之姻缘,上应星辰,下合地脉。唯洪武三十一年八月初一,乃岁德合吉、天月二德拱照、金水相生、阴阳调和之上上大吉之日!此日完婚,必能承天地之福佑,启宗庙之祥瑞,夫妻和顺,子孙绵延,福泽社稷!”
“八月初一?”礼部主事微微一愣,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时间……似乎比预想的晚了不少。他下意识地看向周安。
周安脸上却已堆满了感激涕零的笑容,对着陈玄礼又是深深一揖:“八月初一!好!好日子!金秋送爽,硕果盈枝,正合天家气象!小人代我家侯爷、代我家小姐,叩谢监副大人费心推算之恩!大人金口玉言,定是万全之选!小人这就将这天大的好消息,飞马传回黔地,好让侯爷安心备嫁!”
他语速极快,将“八月初一”这个日期反复强调,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仿佛这真是天降的福音。礼部主事见他如此反应,又想到周家远在西南,备嫁确实需要时间,且八月初秋也不算太晚,便也释然,点点头:“既是陈监副推算的上上大吉之日,那本官便据此回复太常寺与东宫了。”
周安恭敬地退出了钦天监大堂。转身的刹那,脸上那夸张的感激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深潭般的平静。他快步穿过幽深的宫巷,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扑到他的袍角。当经过西苑外围那条偏僻宫道时,他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
镇南侯府书房的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窗外凛冽的寒气,却驱不散弥漫在室内的凝重。一封密信摊开在紫檀木大案上,墨迹犹新。周起杰的指尖重重地点在信纸末尾周安那熟悉的蝇头小楷上:“……陈玄礼处已妥当。重金奉上,晓以利害。彼初闻‘八月’之期,面有难色,言及五月后恐非嫁娶之时。侄以‘天家之事莫测,吉日既定,自有天佑’及‘西南忠义,唯求心安’等语再三恳请,更示以……‘西南之念’。陈默然良久,终是应下。言三日内,必有合乎‘天意’之吉日呈报礼部……另,西苑丹房异动愈甚,铅汞之气弥漫,守卫较前倍增,唯刘渊然可自由出入”
“成了!”周起杰猛地吐出一口浊气,紧锁的眉头终于松开一线,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光芒。这“八月”的护身符,算是暂时握在了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