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在新婚的暖帐与战争的鼓角之间,个人悲欢不过是历史洪流中的一朵浪花,唯有家族的韧性与个体的抉择,才能在时代的夹缝中刻下不朽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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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庆公主朱月清觉得自己像一株被突然移植到陌生水土的兰花。毕节卫城的空气带着金陵没有的清冽与潮湿,连同“宝颐苑”里崭新的朱漆家具散发出的木头味道,都在提醒她身处异乡。新婚燕尔,周必贤并非她想象中只知征伐的粗鲁武夫。他心思缜密,举止间有种边地统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却又在帷帐之内,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耐心与引导,让她这朵深宫之花,在战战兢兢中,竟也初尝风雨滋味,体味到一丝陌生的、让人面红耳赤的欢愉。
婚后第二日,周必贤携带新婚妻子朱清月前往新建的祠堂拜祭了兼祧这一脉的“先祖”传宝公,因为已经从周传宗一辈已经分了枝,所以刘瑜及奢香和廷玉等人自是不能参与,而正式的家庭成员见面,则是安排在新婚第三日。地点设在了小龙塘老宅。这本身就是一个微妙的信号——既是接纳,也是让宝庆公主看到周家一路走到今天的艰辛,用廷玉的话说这是文化洗脑。
老宅没有国公府的煊赫,却自有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不容小觑的底蕴。堂上,刘瑜与奢香夫人并坐主位。刘瑜身着深青色诰命常服,鬓角银丝如雪,目光温润却通透,仿佛能看进人心里去。她只是平静地受了宝庆的礼,赠了一串自己佩戴多年的沉香木佛珠,语气和缓:“山野之地,比不得宫中周全,公主且安心住下,若有短缺,尽管让青儿去办。”。
奢香夫人则是打量着朱月清,眼神锐利如鹰,带着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是个齐整孩子,”她语调略显低沉地说道,“到了这里,就是周家的人。毕节卫风硬,心要放宽,骨头也要硬些才好。”她送的是一柄小巧精美的彝族银饰腰刀,“戴着,辟邪,也防身。”“在这西南之地,柔弱的藤蔓活不久,唯有带刺的玫瑰才能扎根。” 朱月清接过,指尖感受到银器的冰凉。
刘青和宋玲珑一同上前见礼。刘青姿态从容,言语得体,将内宅事务、产业经营说得条理清晰,分明是周家实际的内务掌舵人。她送上一套精心挑选的黔地特产山珍药材,既显重视,又不逾矩。宋玲珑则活泼许多,她好奇地看着公主,送上几匹水东特有的亮布,笑道:“这料子颜色鲜亮,公主年纪轻,穿着正好!往后闷了,可以来找我说说话,卫城虽小,也有几处景致可看。”她眼神清澈,喜恶分明,反倒让朱月清少了几分戒备。
“有时候,直率的热情比谨慎的恭敬,更能打破坚冰。”
周廷玉领着弟弟周廷璋、妹妹周廷璐上前。七岁多的周廷玉礼仪周全,小大人似的作揖:“侄儿廷玉,携弟、妹,拜见公主婶母。”他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见底,却让朱月清无端觉得,这孩子的目光似乎能穿透她层层的华服与心防。周廷璋虎头虎脑,学着哥哥的样子行礼,眼神里全是好奇。尚在襁褓的周廷璐被乳母抱着,咿呀作声。
“都是好孩子。”朱月清让蕊初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见面礼——给廷玉的一套上等文房四宝,给廷璋的金项圈,给廷璐的长命锁。她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亲切自然。
周廷玉谢过,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婶母从京城来,想必见过许多有趣的书。侄儿近日读《山海经》,对其中异兽很是好奇,不知京城可有更详尽的图本?”他这是在试探,也是给未来可能的接触留个话头。
朱月清微微颔首:“宫中藏书阁或许有,待日后有机会,可让人寻来。”她心中暗忖,这孩子果然如传闻般的早慧异常。
整个见面过程,礼仪周到,气氛也算和睦。但朱月清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壁垒存在于她和这些“家人”之间。他们对她恭敬,却并不亲近;接纳,却充满审视。而她带来的那些人,以蕊初为首,也如同滴入水面的油珠,虽然努力融入,却始终界限分明。蕊初低眉顺眼,手脚勤快,但那双眼睛总在不经意间扫过堂内布置、众人的言行举止,默默记在心里。
“融入一个紧密的群体,比攻破一座城池更难,它需要时间,更需要共同的秘密与风雨。”
短暂的温情面纱,很快就被冰冷的现实撕裂。
“咚!咚!咚!咚——!”
新婚第五日,沉闷如滚雷的聚将鼓,毫无预兆地在毕节卫城上空炸响!一声紧似一声,一声重似一声,仿佛天神握着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口上。刚刚被公主鸾驾带来的那点喜庆余温,瞬间被这冰冷的战争咆哮冲刷得一干二净。
“该来的,终究来了。”周廷玉正坐在窗前,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削着一块木料,试图复原前世记忆里的某种榫卯结构。鼓声传来的刹那,他指尖微微一颤,刀锋在木料上划出一道浅痕。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骤然变得喧嚣的街道,眼神里没有七岁孩童应有的惊恐,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了然和凝重。“和平是偶然,斗争才是常态,古今皆然。”
西郊校场,此刻却汇聚了一片肃杀而炽热的海洋。
二十万大军!一眼望不到边际。
水西、永宁的彝兵,披着简陋却实用的皮甲,头上缠着标志性的“英雄结”,手持长矛、梭镖,眼神里带着山野的彪悍和一丝对未知战场的茫然。他们簇拥在水西宣慰使奢香夫人的旗帜下,虽然她今日未着彝装,换上了一身利落的皮甲,外罩象征身份的深紫披风,但那沉静如水的目光扫过,便能让这些勇士下意识地挺直脊梁。
播州杨晟(周必晟)带来的苗勇则是另一番气象。他们大多身形矫健,善于山地奔袭,腰挎弯刀,背负硬弓,许多人身上甚至穿着藤甲,沉默地立于阵中,像一群蓄势待发的猎豹。“山高林密,正是我等用武之地。”带队的一名苗人头领低声对同伴说道,语气里带着自信。
水东宋家的兵马装备相对整齐,制式的号袄和皮盔,显示出宋家不俗的财力。他们结成的阵型也更为严密,长枪如林,刀盾在前,显然受过更为系统的汉式操练。
而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周家最核心的“七星卫”。三万人,清一色的玄色铁甲,红色的盔缨在寒风中如同跳动的火焰。他们沉默如山,唯有甲叶在移动时发出的轻微碰撞声,汇成一种低沉的、令人心悸的韵律。他们是周家武力的基石,是从无数次剿匪、平乱中淬炼出来的真正精锐。
各色旗帜在风中狂舞,“周”、“明”、“奢”、“杨”、“宋”……汇聚成一片翻滚的旗海。战马的嘶鸣、武器的碰撞、低沉的号角声,混合着二十万人沉重的呼吸和脚步声,汇聚成一股撼天动地的洪流,连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点将台高耸。周必贤一身玄铁重甲,外罩猩红战袍,如同铁铸的山岳般屹立台前。他没有像戏文里那样慷慨激昂地陈词,只是用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无边的军阵。然后,“锵”的一声刺耳锐响,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伴随他征战多年的佩剑,雪亮的剑锋直指阴沉的苍穹!
寒光一闪,如同撕裂乌云的闪电!
“大明威武——!”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滚雷,清晰地传入前排每一个士兵的耳中,继而引动了山呼海啸般的回应:
“将军威武!大明威武——!”
“简单,粗暴,有效。”周廷玉此刻正趴在国公府内最高的一座角楼栏杆上,远远眺望着校场方向。他人小,看不到具体情形,但那震耳欲聋的吼声和冲天而起的肃杀之气,却让他体内的相柳之血隐隐躁动,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莫名的兴奋。“调动情绪,有时候一句话比一万句管用。人心齐,泰山移,古人诚不我欺。”
奢香夫人立于周必贤身侧稍后半步,这个微妙的位置宣告着她的身份与影响力。她目光沉凝地扫过台下那些属于水西、永宁的勇士,微微颔首。这个无声的动作,比任何战前动员都更有力量,代表着整个彝部对这场战争毫无保留的支持。她知道,此战关乎周家的未来,也关乎水西在西南格局中的位置。
“呜——呜——呜——!”
三声苍凉雄浑的牛角号长鸣,如同巨兽的咆哮,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出征的时刻,到了!
周必贤长剑前指,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刃,斩断最后一丝犹豫:
“开拔——!”
钢铁洪流开始缓缓蠕动。前军率先启动,沉重的脚步声和马蹄声汇成统一的节奏,如同大地的心跳,滚滚向南。中军大纛开始移动,周必贤在亲卫“七星卫”的簇拥下,沉稳地跃上战马。
道路两旁,早已挤满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百姓。他们挎着篮子,里面是攒了许久的煮鸡蛋、烤饼、熏肉;他们捧着连夜赶制的厚实布鞋、鞋垫,针脚细密,纳进了多少担忧与期盼;头发花白的老翁颤巍巍地递上装满自家酿米酒的水囊,眼眶泛红的妇人则将还带着体温、不知去何处求来的护身符,强行塞到路过士兵的手中……没有太多哭天抢地的告别,只有一双双沉默而殷切的眼睛,和这些朴实无华却重逾千斤的馈赠。
“战争的伟力存在于民众之中。” 周廷玉看着府外远处那涌动的人潮,心里冒出这句话。他明白,父亲在西南深得民心,这才是周家真正的根基所在。
青阳书院的学子们,在先生们的带领下,站在稍高的一处坡地上。他们望着那远去的钢铁洪流,望着队伍中偶尔可见的、伴随军队奔行的、被驯养的用于警戒和破袭的黔地猛虎,年轻的脸庞上充满了向往、崇敬,或许还有一丝对书本外真实世界的震撼。“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不知是谁低声吟了一句,引来一片沉默的共鸣。
铁甲铿锵,战旗如云,万民相送。在这阴沉的天空下,构成了一幅苍凉而雄壮的出征画卷,深深烙印在每一个目睹者的心中。周必贤端坐马上,猩红的披风在身后被风吹得狂舞如烈焰。他最后回望了一眼毕节卫城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空间,落在城楼上那几道牵挂的身影上——抱着幼女廷璐的刘青,并肩而立眼神关切的宋玲珑,还有……宝颐苑那扇紧闭的朱门。随即,他毅然转头,目光锐利地望向前方,汇入了那南下的滚滚铁流,再无一丝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