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踩着洪武三年四月泥泞的春雨撞进水西方城的。第一支驮满井盐、沿着赤水河峡谷秘密北上的马队,在鹰愁涧失了音讯。起初只当是山洪阻了路,或是碰上了不长眼的流匪。可接踵而至的第二份、第三份急报,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绝望,彻底撕碎了霭翠残存的侥幸。
“主上!鹰愁涧… 完了!全完了!” 报信的武士浑身湿透,泥浆混着暗红的血痂糊满皮甲,声音嘶哑得像破锣,“三支盐队!整整三百驮上好的井盐!全没了!押运的兄弟… 活着的… 没几个了!” 他扑跪在冰冷的青石地上,身体筛糠般抖动,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
议事厅堂里死寂一片,只有牛油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霭翠高踞虎皮宝座,脸色铁青。
“说!给老子说清楚!” 咆哮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那武士哆嗦着,语无伦次:“鬼… 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箭… 全是重箭!射得又狠又准… 兄弟们刚举起盾… 马就惊了… 乱成一团… 然后… 然后林子里就冲出人… 黑巾蒙面… 刀快得邪乎!见人就砍… 不是劫道… 是… 是屠场啊!” 他眼神涣散,仿佛还陷在那场血腥的噩梦里,“活着的… 被扒光了… 倒吊在老鸦树上… 盐… 马… 全没了… 就… 就留下些破烂…”
“什么破烂?!” 阿哲抢前一步,厉声喝问,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
“乌… 乌撒的箭… 箭杆子… 还… 还有芒部那边… 喝酒用的破皮囊… 就… 就扔在死人堆边上…” 武士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成了呜咽。
“乌撒!芒部!” 霭翠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名字,每一个字都浸着滔天的恨意,眼中爆出的凶光几乎要择人而噬。黑羊箐的旧恨还没清算,这夺命断财的新仇又狠狠捅在心窝子上!三百驮盐!那是水西向川南、滇中渗透的命脉,是豢养武士、收买人心的真金白银!就这么化作了赤水河的浊流!
“阿哲!” 霭翠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像钝刀刮过骨头,“给老子查!挖地三尺!把乌撒诺哲那头老狐狸的皮给老子扒下来!把芒部奢弟那个狼崽子的心肝给老子掏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盐路给老子断了?老子要他们的血来淌出一条新的!”
“是!主上!” 阿哲额头冷汗涔涔,单膝跪地领命,心知这又是趟九死一生的差事。乌撒、芒部,哪个是好相与的?霭翠大人这是要掀翻整个西南的天!
霭翠犹不解恨,布满血丝的眼珠转向永宁方向,闪烁着毒蛇般阴冷的光:“还有永宁!给老子盯死了奢禄那个老狐狸!他寨子里那些吃里扒外的耗子,给老子一只只揪出来!盐利断了,老子倒要看看,他永宁上下,还有他那个‘金贵’的女儿,拿什么填肚子!传令下去 ——”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所有过永宁地界的商队,加三成‘护路钱’!一粒盐、一尺布,没有老子的手令,不准进出永宁河谷!老子要饿死他们!困死他们!”
赤水河峡谷,鹰愁涧。
几场透雨过后,山涧水势汹涌,浑浊的激流裹挟着断枝碎石,轰鸣着撞击两岸狰狞的峭壁。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水汽。峡谷上方,一处被茂密藤萝半掩的天然石凹里,周起杰一身不起眼的靛青粗布短打,如同崖壁上一块沉默的岩石。
他微微俯身,目光穿透稀疏的雨幕和蒸腾的水汽,冷冷地投向下方谷底。那里,一队数十人的水西武士正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他们粗暴地踢开散落在地上的、沾满泥泞血污的破衣烂衫,用长矛胡乱捅着茂密的灌木丛,偶尔对着峭壁射上几支徒劳的箭矢。几具被剥得精光、早已僵硬的尸体,还以屈辱的姿态倒吊在几棵歪脖子老树上,随着山风微微晃荡,皮肤呈现出一种瘆人的青白色。
周三牛猫着腰凑到周起杰身后,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按捺不住的兴奋:“千总,都妥了。盐和马,分了三批,走老熊岭、野狼沟、一线天三条秘道,全进了咱们小龙塘的地窖,神不知鬼不觉!留下的‘料’,保准让霭翠那老狗咬死乌撒和芒部!”
周起杰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目光依旧锁在谷底那些徒劳奔命的水西武士身上。他们的焦躁、愤怒、茫然,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霭翠的盐路,算是被他亲手钉上了第一颗棺材钉。
“走。” 他吐出简短的一个字,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缩回石凹深处,很快便消失在藤萝掩映的崎岖小径上,仿佛从未出现过。
水西的报复,如同霭翠的怒火一样,迅疾而酷烈。沉重的 “护路钱” 枷锁,几乎一夜之间就套在了永宁河谷的脖子上。
小龙塘外围,通往永宁的几条必经山道上,水西武士设立的哨卡骤然增多。粗木搭建的简陋棚子旁,插着水西的虎头旗,在带着寒意的春风中猎猎作响,“三成!少一个子儿,就给老子滚回去!” 一个满脸横肉的税吏,一脚踹在一辆装着粗麻布的小推车上,对着面如土色的行商吼道,“霭翠大人的规矩!懂不懂?永宁?永宁算个屁!现在这地界,水西说了算!”
行商苦苦哀求:“军爷… 军爷行行好… 小本生意,这三成… 实在是要了老命啊…”
“要命?” 税吏狞笑,一把揪住行商的衣领,“老子看你是要钱不要命!滚!” 他猛地一推,行商踉跄着摔倒在地,一车粗麻布也被掀翻,沾满了泥水。几个同行的脚夫敢怒不敢言,默默扶起行商,收拾散落的货物,最终只能含恨掉头,沿着来时的泥泞山路蹒跚而去。类似的情景,在各处哨卡反复上演。永宁河谷,这条曾经还算通畅的商道,迅速变得萧条死寂。盐、布匹、铁器这些维系生计的必需之物,价格如同插了翅膀般疯涨,永宁官寨内,压抑的愁云一日浓过一日。
小龙塘的日子,却像春雨后的竹笋,悄无声息地破土而出,节节拔高。
寨子深处,那口被周起杰视为根本的深井旁,几口新掘的巨大石窖已经封顶。窖口用厚厚的草帘和泥巴密封着,一丝丝奇异的、难以形容的浓郁香气,却顽强地透过缝隙钻了出来。那香气初闻是粮食发酵的甜润,细品又带着焦糊的馥郁,再深嗅,竟有一股陈木与花果交融的醇厚,霸道地钻入鼻腔,勾得人肚里的馋虫蠢蠢欲动。几个被刘瑜精心挑选出来的老把式,日夜轮班守在窖口,耳朵贴着温热的窖壁,听着里面细微的、如同生命脉动般的 “滋滋” 声响,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成了… 真成了…” 一个头发花白、脸上布满沟壑的老匠人,颤巍巍地抽动着鼻子,浑浊的老眼里迸发出难以言喻的光彩,“刘姑娘这法子… 神了!这香气… 老头子酿了一辈子苞谷烧,也没闻过这么勾魂的味儿!”
旁边一个中年汉子狠狠咽了口唾沫,瓮声瓮气地说:“老叔,这玩意儿… 真能卖上大价钱?比盐还金贵?”
“蠢话!” 老匠人瞪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激动,“你懂啥!盐是活命,这酒… 是神仙水!是金子水!等着瞧吧,只要出了这山沟沟…”
寨子东头,依着向阳缓坡开辟出的药圃,规模比去年扩大了一倍不止。不再是零星的几畦,而是成片成片被精心梳理过的土地,阡陌纵横。嫩绿的三七苗已经破土,细小的叶片在春风中舒展;天麻则被小心地覆盖在腐殖土和松针之下,只等时节一到,便掘出肥短的块茎。几十名寨中妇女和半大孩子,在刘瑜的指点下,或弯腰除草,或小心地间苗,动作虽不十分娴熟,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刘瑜一身素净的棉布衣裙,袖口挽到小臂,露出半截皓腕。她蹲在一垄三七苗旁,指尖捻起一小撮泥土,凑近鼻尖闻了闻,又仔细看了看苗情,对旁边一个负责这片药畦的妇人温声道:“三婶,这片地底肥足,墒情也好,苗子壮实。只是这沟还得再开深半寸,雨季快来了,怕涝。”
被称作三婶的妇人连连点头,布满风霜的脸上堆着感激的笑:“哎!听少奶奶的!说咋弄就咋弄!这金疙瘩似的苗子,可不敢糟蹋了!” 她手脚麻利地拿起小锄头,沿着田垄小心地加深排水沟。
更远处,靠近寨墙的一片空地上,搭起了几排长长的竹木架子。数十架崭新的木制纺车和织机整齐排列,发出嗡嗡的、如同春蚕食叶般的细密声响。这是刘瑜托人从川中重金请来的匠人,又结合了本地能找到的桑蚕和野蚕丝特点,改良出的工具。寨中巧手的姑娘媳妇们坐在机杼前,手指翻飞,将一缕缕或洁白或微黄的丝线,交织成光滑细腻的坯绸。阳光透过棚顶的缝隙洒下,落在她们专注的侧脸和飞舞的手指上,也落在那些渐渐成形的、泛着柔和光泽的绸缎上。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约莫十二三岁,大概是新上手,动作还有些笨拙,丝线不时缠住。旁边一个年长些的妇人探身过来,耐心地帮她理顺,低声指点着:“指头别僵着,要活,要柔… 对,就这样,引过去… 慢点,心静手就稳了…”
空气中弥漫着新木、丝线和汗水混合的、属于劳作的气息。与永宁河谷的萧条死寂相比,这里充满了蓬勃的生机与希望。而这一切的核心 —— 药圃的产出,丝帛的织造,以及那窖中酝酿的奇香 —— 都指向同一个目的:为那座日益森严的营盘,提供源源不断的血液。
营盘,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原先围绕着锁龙井的原木寨墙,外层全部包上了厚厚的夯土,又用掺了糯米汁的三合土反复捶打抹平,变得灰扑扑、硬邦邦,雨水冲刷也仅留下道道浅痕。墙头加宽,可供三人并行,外侧修起了齐胸高的女墙垛口。四角新筑的双层望楼如同蹲踞的猛兽,黑黢黢的射击孔俯视着四方。营盘外围,一道宽逾两丈、深及丈余的壕沟如同护城河般环绕,沟底插满了削尖的硬木桩,在阳光下闪着森森寒光。只有一座包铁皮的沉重吊桥,是进出的唯一通道。
校场上,杀声震天。三百青壮早已成了过去。如今,上千条汉子分成数个方阵,正在操练。枪阵如林,随着哨长的号令整齐突刺,锋利的枪尖汇成一片寒光闪闪的死亡荆棘;刀盾手呼喝着,沉重的木盾轰然并拢,组成移动的铜墙铁壁,间或盾开一线,雪亮的腰刀毒蛇般劈出;弓箭队则在更远处,对着百步外的草靶轮番抛射,密集的箭矢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如飞蝗般遮蔽了半片天空。
周起杰一身黑色劲装,外罩半旧的皮甲,按刀立于点将台上。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校场的每一个角落。周三牛、周水生、李春喜等几个老哨长,如同出鞘的利刃,在各自负责的方阵前厉声呵斥,纠正着动作。
“腰!腰塌了!你当是娘们扭秧歌呢?!给老子绷直了!” 周三牛蒲扇大的巴掌毫不留情地拍在一个新兵的后腰上,拍得那小伙子一个趔趄,龇牙咧嘴地赶紧挺直。
“举盾!没吃饭吗?!想想你身后的爹娘婆姨!敌人一刀劈过来,你这软蛋盾能顶个屁用!给老子顶住!” 周水生咆哮着,亲自扛着一面蒙着生牛皮的沉重木盾,狠狠撞向一个刀盾手新兵的盾牌,撞得那新兵连退数步,脸色煞白。
训练间隙,营盘西侧新开辟的巨大库房区,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一股浓烈的桐油、皮革和生铁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景象,足以让任何敌人胆寒。成捆成捆打磨得溜光水滑的白蜡杆长矛堆成小山;一捆捆闪着幽蓝冷光的崭新三棱透甲箭簇,用油纸仔细包裹着;数百件簇新的、内衬铁片的棉甲整齐码放;最深处,十几口沉重的木箱被小心地打开,露出里面用油布包裹严密的物件 —— 赫然是几十杆乌沉沉的鸟铳!虽然数量不多,但在这西南群山中,已是骇人听闻的杀器!
几个被挑选出来的机灵后生,在一位沉默寡言、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的 “老军头”(朝廷暗中派来的匠师)指点下,小心翼翼地用蘸着桐油的软布擦拭着鸟铳的枪管,学习着装填火药铅子的步骤。他们的动作带着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朝廷的‘盐引’和第一批‘药资’到了。” 刘瑜的声音在周起杰身侧响起。她不知何时上了点将台,递过一份盖着大红官印的文书和一个沉甸甸的皮袋,“盐引是川南的,凭此引,我们的盐可畅通无阻。银子… 足够再招募三百精壮,打制一百副铁甲。”
周起杰接过,目光在文书上那方鲜红的印鉴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收起,并未多看那袋银子一眼。他望向营盘外,小龙塘寨子里升起的袅袅炊烟,又转向南方水西的方向,声音低沉而清晰:“扩军。新兵交给水生,按老规矩练,三个月内,我要他们能顶上去。铁甲… 优先配给刀盾手和冲阵的死士营。”
“好。” 刘瑜点头,目光扫过校场上那些汗流浃背的身影,“酒,头一批窖藏的,下月可启封。按你说的,不走永宁,直接走我们自己的秘道,经芒部地界边缘,入川。那边… 已经联系好了几家大商号,给的价码很高。”
周起杰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好。让酒香,飘得更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