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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殿偏殿暖阁内,浓重苦涩的药味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数盏牛油灯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却也映照出御医们额头上涔涔的冷汗和眼中难以掩饰的惊惶。

赵言躺在宽大的楠木榻上,脸色已从骇人的青紫转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口鼻间渗出的黑血虽已被宫人小心擦拭,但衣襟上仍残留着刺目的暗痕。数名须发皆白的御医院国手围在榻前,施针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银针扎入各处大穴,却仿佛石沉大海,榻上之人毫无反应。

“院正…殿下脉象…越来越弱了…”一名年轻御医声音发颤,指尖从赵言腕上抬起,面无人色。

御医院院正孙思邈(与药王同名,取其医术精湛之意)紧锁着花白的眉头,死死盯着赵言灰败的脸色和微微抽搐的眼皮,又翻开他的眼睑查看瞳孔,浑浊的老眼中满是凝重与不解。“‘刹那芳华’…此毒霸道诡谲,沾唇即发,侵蚀心脉肺腑…按常理,殿下此刻应已…可殿下体内似乎另有一股微弱生机在顽强抗衡,才得以吊住这一口气…”他看向一直守在榻边,双眼红肿却异常冷静的林绾绾,“林司药,你给殿下服下的,究竟是何药?”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林绾绾身上。她跪坐在榻前脚踏上,双手紧紧握着赵言冰凉的手,闻言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声音因过度紧绷而沙哑:“是我林家秘传的‘九转护心丹’,主药是百年老山参辅以雪域虫草,吊命用的。但这毒…太烈了!护心丹只能延缓,不能解!”她猛地看向孙院正,带着孤注一掷的哀求,“院正!古籍!医书!真的没有关于‘刹那芳华’的记载吗?哪怕一丝线索也好!”

孙院正沉重地摇头:“老夫行医一甲子,翻遍太医院典籍,从未见过如此诡异迅猛之毒!其毒性猛烈,发作特征却与数种罕见毒物有相似之处,却又似是而非…配制此毒者,心思之歹毒,手段之诡秘,令人发指!眼下只能以金针护住心脉,灌入大量绿豆甘草汤催吐稀释,再辅以犀角、牛黄、朱砂等物镇惊清热,竭力延缓毒性蔓延…能否撑过去…”他长长叹了口气,未尽之意,让所有人的心都沉到了谷底。

“延缓…延缓多久?” 一直沉默立于珠帘外的赵小川,声音如同淬了冰,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和滔天怒火。

“老臣…拼尽全力,或可…再撑十二个时辰…” 孙院正的声音干涩无比,这已是极限。

十二个时辰!一天!

赵小川的拳头在宽大的龙袍袖中死死攥紧,指甲深陷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中万分之一的煎熬。他看着榻上毫无生气的弟弟,那个昨日还抱着新算盘傻乐、担忧着“皇叔淘汰饭”的憨憨,此刻却命悬一线!一股暴戾的杀意在他胸中翻腾,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

“查!给朕查!十二个时辰内,朕要知道这毒的来历!配毒的人!下毒的手!朕要将他…千刀万剐!”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九幽寒风,刮过每个人的心头,让暖阁内的温度骤降。

孟云卿悄然走到他身边,冰凉的手指轻轻覆上他紧握的拳,低声道:“陛下,愤怒无益。言儿需要时间,我们需要线索。” 她转向孙院正和林绾绾,“院正,绾绾,毒物发作特征如此独特,配制必有特殊原料。可能从残留毒物或殿下症状中,逆推其可能的成分来源?”

林绾绾精神一振,连忙道:“娘娘明鉴!此毒发作迅猛,腥甜中带着一丝极淡的、类似苦杏仁与铁锈混合的异味!且中毒者血脉贲张,七窍渗血,心脉受损最重…这绝非寻常砒霜、鸩毒可比!我怀疑…怀疑其中可能用了西域曼陀罗花粉提纯之物增强其烈性,混合了某种能快速破坏血脉的矿物毒素…或许…与丹砂、水银提炼之物有关?但这只是猜测!”

“丹砂…水银…” 孙院正捋着胡须,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宫中炼丹房!还有…工部的颜料作坊、药局的炼丹处、甚至…一些勋贵之家私设的丹炉!这些地方,都大量使用或产出此类矿物!林司药所言,确有可能!”

一条模糊的追查路径,似乎隐隐浮现。赵小川眼中寒光暴涨:“顾千帆!”

“臣在!” 顾千帆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门口。

“听到了?给朕查!宫中所有涉及丹砂、水银、矿物炼制的场所!工部相关作坊!药局!还有…” 他声音更冷,“那些平日里喜欢求仙问道、在家私设丹炉的勋贵大臣!一个都不许漏!尤其是…与寿王府、隆昌号有过密切来往的!十二个时辰!朕要结果!”

“遵旨!” 顾千帆领命,转身没入殿外深沉的夜色,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

户部档房深处,烛火通明,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的霉味和墨香。巨大的木架一排排耸立,上面堆满了落满灰尘、用麻绳捆扎的档册卷宗,年代从开国至今,浩如烟海。

孟云卿端坐于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案上堆着小山般高的档册。她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窄袖胡服,长发简单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沉静的眉眼。那把通体乌黑、算珠油亮的旧算盘,静静地放在案头,像一位沉默而可靠的老友。

容嬷嬷侍立一旁,不时根据孟云卿的指示,爬上爬下地寻找特定的档册索引。王启年则带着几个挑选出来的、手脚麻利又识字的年轻书吏,在一旁的几张条案上,按照孟云卿划定的范围和时间线,紧张地翻查、抄录、整理。

“娘娘,这是庆历三年至五年,汴京左近所有田产、商铺过户交易的副本档,按您吩咐,重点查找陈姓、以及与隆昌号大掌柜‘金不换’有关联的交易记录。” 王启年捧着一摞新找出的档册,小心翼翼地放到孟云卿案头,额头上全是汗,也不知是累的还是紧张的。

孟云卿点点头,目光并未离开手中正在翻阅的一份地契副本。这份正是昨日引起她注意的“陈氏”地契。户部庆历三年的原始过户副本上,清晰地记载着:原主陈三,汴河码头仓场主,于庆历三年三月初七,因“经营不善,自愿”将名下位于汴河码头东岸的三处大型仓场及相连地皮,作价纹银三千两,“转让”给隆昌号大掌柜金不换。落款处,除了陈三一个歪歪扭扭的手印,便是金不换龙飞凤舞的签名和隆昌号的朱红大印。

“自愿?经营不善?” 孟云卿指尖敲了敲副本上“庆历三年三月初九,开封府核验无误,准予过户”的鲜红官印,嘴角泛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她抬起头,看向王启年:“王主事,庆历三年三月初七,汴京城内,可有什么大事发生?尤其…是火灾?”

王启年一愣,努力回想,旁边一个年轻书吏却猛地抬头:“回娘娘!小的…小的祖上就住汴河码头附近!听祖父说过,庆历三年三月初七夜里,码头东岸最大的‘陈记仓场’突发大火!火势冲天,烧了整整一夜!不仅陈记仓场化为白地,连带着旁边好几家小货栈都遭了殃!那陈三东主…好像…好像一家老小都葬身火海了!”

“哦?” 孟云卿眼中寒光一闪,“一家老小,葬身火海?那这三月初七‘自愿’签下的转让契约,三月初九开封府就‘核验无误’了?效率倒是奇高!” 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讽刺。

王启年脸色瞬间煞白,冷汗直流:“娘娘…这…这…下官…下官实在不知啊!这都是积年的老档…”

“不知?” 孟云卿拿起那份地契副本,声音陡然转厉,“那本宫告诉你!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杀人夺产!陈三一家死于非命,产业立刻被隆昌号‘合法’侵吞!开封府当年的经办官吏,不是眼瞎,就是收了黑钱!而这样的‘合法’掠夺,在隆昌号与寿王府勾结的这些年里,恐怕绝非孤例!” 她猛地一拍桌案,乌木算盘被震得跳起,算珠哗啦作响,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档房。

“给本宫查!” 孟云卿站起身,目光如电般扫过噤若寒蝉的王启年和几个书吏,“就以隆昌号金不换为核心!查他庆历元年以来,经手的所有大宗田产、商铺交易!查对手方!查交易时间!查有无‘天灾人祸’紧随其后!查开封府、户部当年经办官吏的升迁贬谪记录!查这些产业最终是否都流入了寿王府的‘绩效书’!”

她拿起乌木算盘,手指如飞般拨动算珠,发出清脆急促的“噼啪”声,如同下达着一道道无形的指令:“王启年,你带人,按年份、地域,分门别类,建立索引!所有可疑交易,单独列出,标注疑点!容嬷嬷,你去调取刑部关于庆历三年汴河码头大火案的卷宗副本!我要知道当时所谓的‘起火原因’是什么!那几个书吏,你们负责交叉核对,将隆昌号名下的产业,与寿王府逆产清单中查抄的产业进行比对,找出所有关联和转移路径!”

清晰的指令,高效的分解,瞬间让有些茫然的众人找到了方向。档房内顿时忙碌起来,搬动档册的声响、翻阅纸张的沙沙声、低声交流的确认声,以及孟云卿那清脆稳定、仿佛带着某种韵律的算盘拨动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奇特的、高效运转的旋涡。王启年看着皇后娘娘沉静专注的侧脸和那飞舞在算盘上的纤纤玉指,心中那点侥幸和推诿彻底烟消云散,只剩下凛然和一丝隐隐的敬畏。这位娘娘,哪里是深宫妇人?分明是…账目战场上的杀伐统帅!

夜色下的汴河,失去了白日的喧嚣繁华。河水在稀疏的灯笼映照下,泛着幽暗的波光。两岸的货栈仓场如同沉默的巨兽,投下大片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以及货物堆积散发的各种混杂气味。

靠近东岸码头的一处相对僻静的河湾,几艘卸空了货物的平底货船静静停泊着。其中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内,却透出微弱的灯火。

顾千帆一身黑色劲装,如同融入了夜色,悄无声息地蹲伏在岸上一处货栈的阴影里。他身后,是数名同样精悍的皇城司暗探。他们的目光,都死死锁定着那艘乌篷船。

“头儿,查清楚了。” 一个身形瘦小的暗探如同狸猫般溜到顾千帆身边,低声道,“那艘船,是‘郑记米铺’的运粮船。郑记米铺,明面上是城西一家普通米铺,掌柜的叫郑老六,老实巴交。但暗地里,这郑老六有个表侄,在工部颜料作坊当个小管事!更巧的是,这郑记米铺,常年给隆昌号名下的几家酒楼供应‘特等香米’!”

顾千帆眼神锐利如鹰:“工部颜料作坊…丹砂、水银…隆昌号…特等香米?哼!好一个‘米铺’!盯紧了!船上有什么动静?”

“半个时辰前,有个带着斗笠、看不清面目的汉子上了船,进去后就没再出来。船里应该还有两个人,像是船夫伙计。”

就在这时,乌篷船的帘子被掀开一条缝,一个身影探头出来,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似乎没发现异常,又缩了回去。借着船舱内透出的微弱灯火,顾千帆敏锐地捕捉到,那人缩回去时,腰间似乎挂着一个深色的、葫芦形状的小物件!

“药葫芦…” 顾千帆心中警铃大作。工部作坊的匠人、或者与药石打交道的人,常有随身携带药葫芦的习惯!

“准备动手!” 顾千帆当机立断,低喝一声。不能再等了!无论船上的人是否就是配制“刹那芳华”的毒师,这条线都绝不能断!

几名暗探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瞬间散开,从不同方向悄无声息地向乌篷船包抄而去。顾千帆身先士卒,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几个起落便已贴近船身,手中扣着几枚边缘锋利的铜钱。

船内的人似乎察觉到了危险,一阵慌乱的响动传来!有人试图冲出船舱!

“皇城司办案!束手就擒!” 顾千帆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河湾!他手腕一抖,几枚铜钱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精准地射向船帘缝隙和船篷薄弱处!

“噗噗噗!” 铜钱穿透篷布的声音响起,伴随着船内两声闷哼和重物倒地的声音!

“冲进去!留活口!” 顾千帆一脚踹开船帘,身形如电般突入!

坤宁殿的灯火,彻夜未熄。

孟云卿依旧端坐在户部档房的紫檀木书案后,案头的烛火已燃至过半。她的手指依旧在乌木算盘上飞舞,清脆的“噼啪”声节奏稳定,仿佛永不知疲倦。案上堆积的档册被分门别类整理好,旁边几张条案上,年轻的书吏们仍在王启年的督促下紧张地抄录、比对。

一张巨大的桑皮纸铺在孟云卿面前,上面用细笔勾勒出复杂的脉络图。以“隆昌号金不换”为核心,一条条触目惊心的黑线延伸出去,连接着一个个名字、一家家商铺、一片片田产:

- **金不换** → **陈三仓场**(庆历三年,大火灭门,强取豪夺)

- **金不换** → **城南周记绸庄**(庆历五年,周东主“失足”落汴河,产业“抵债”)

- **金不换** → **城北刘氏茶山**(庆历七年,茶山遭“虫灾”,低价收购)…

- **隆昌号产业** → **多次复杂交易\/抵押** → **最终归属:寿王府名下秘产**(记录于逆产“绩效书”某某页某某行)

另一条线上:

- **开封府经办官吏**(当年核验陈三过户者) → **庆历四年升迁户部主事** → **后因“账目不清”贬谪外放** → **其子现任…工部颜料作坊副管事!**

- **工部颜料作坊** → **丹砂、水银、朱砂等矿物原料大量使用\/损耗** → **管理松散,私带物料出坊传闻已久**…

算盘的响声骤然停住。孟云卿的目光死死钉在“工部颜料作坊副管事”和“丹砂、水银”这几个字上。她想起了林绾绾对毒物成分的猜测,想起了顾千帆奉命追查的方向!

“容嬷嬷!” 孟云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立刻回宫!将这张图,还有我们整理出的所有关于隆昌号与工部颜料作坊关联的疑点,呈报陛下!快!”

“是!娘娘!” 容嬷嬷深知事态紧急,接过桑皮纸,小心卷好塞入怀中,转身疾步离去。

孟云卿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紧闭的窗户。冰冷的夜风夹杂着湿润的水汽涌入,吹拂着她因疲惫而略显苍白的脸颊。远处宫阙的灯火在夜色中明灭,如同此刻波谲云诡的局势。

户部档房这一夜的算盘声,如同抽丝剥茧,已经清晰地勾勒出一条从血腥掠夺到隐秘转移,再到利用工部资源配制剧毒、意图谋害皇族的罪恶链条!毒害赵言的幕后黑手,其根基,竟然深植于这庞大的利益输送和权力腐败的毒藤蔓之中!

“工部…颜料作坊…” 孟云卿望着沉沉的夜色,低声自语。她几乎可以确定,顾千帆此刻,一定正扑向这条毒藤蔓的关键节点!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坤宁殿偏殿暖阁内,赵小川依旧守在珠帘外,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榻上赵言的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孙院正和御医们仍在竭力施为,与死神争夺着每一分每一秒。林绾绾紧紧握着赵言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都传递过去。

殿外,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死寂。梁怀吉引着容嬷嬷快步而入,容嬷嬷顾不上行礼,直接将那卷桑皮纸递到赵小川面前,低声快速禀报着档房中的发现。

赵小川展开桑皮纸,目光扫过上面那清晰勾勒出的罪恶脉络图,当看到“工部颜料作坊”和“丹砂水银”的字样时,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封万里的杀意。

就在这时,殿外再次传来一阵更加急促、带着金铁交鸣般肃杀之气的脚步声!顾千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一身风尘,衣袍上还带着夜露和河水的湿气,甚至有几处不起眼的暗色污渍。他手中,拎着一个被反剪双臂、堵着嘴、满脸惊惶绝望的汉子。那汉子腰间,赫然挂着一个深色的药葫芦!

“陛下!” 顾千帆的声音带着一丝激战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臣幸不辱命!于汴河码头截获疑犯!此人乃工部颜料作坊管事郑老六之侄,郑三!从其船上搜出藏匿的丹砂、水银提纯物若干,以及…尚未配制的数种剧毒原料!经初步拷问,其供认受人指使,长期利用职务之便私带作坊物料出坊!其中部分…正是用于配制一种名为‘刹那芳华’的剧毒!”

顾千帆猛地将郑三掼在地上,一脚踩住,如同踩着一条死狗:“指使他的人…就在工部!就在这汴京城内!就在那张图之上!”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赵小川手中那张桑皮纸脉络图!

毒藤蔓的根须,已被狠狠揪住!冰冷的杀机,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坤宁殿的每一个角落。赵小川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地上瘫软的郑三,投向殿外沉沉的、仿佛孕育着惊雷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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