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被无形的手拨动,又向前滑过了两天。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海面染成一片瑰丽而诡异的金红色,诺亚方舟号巨大的船体静静地漂浮在这片光怪陆离的色彩之中。
甲板上,气氛与往日死气沉沉的压抑截然不同。一场规模空前的聚会正在苏茜的引领下进行。人群围拢的中心,矗立着一尊新近落成的石像——那是一个放大了数倍、约有正常成年人两三个高的方林涛雕像。
雕像打磨得颇为精细,捕捉了男孩平日里腼腆微笑的神态,线条柔和,甚至带着一丝孩童的圆润感,只是那巨大的体量和不自然的材质,赋予这纯真表情一种令人不安的威严。
石像前摆放着一些玩家们自发贡献的贡品——几颗颜色鲜艳的水果,一小堆包装完好的压缩饼干,甚至还有几朵用金属片和布料拙劣模仿而成的花朵。
苏茜站在石像前,她今天特意换上了一身素雅的长裙,与她平日妩媚的风格大相径庭,更添了几分神圣与庄重。她脸上洋溢着充满感染力的笑容,声音通过一个扩音器清晰地传遍甲板:
“看啊,这就是我们的守护者,圣子方林涛的象征!”她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那尊石像,“祂的仁慈如同这无垠大海,祂的庇护如同坚固的船身!让我们铭记这份恩泽,向祂表达我们最诚挚的敬意与感激。”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回应,许多人脸上带着近乎痴迷的虔诚,跟着苏茜的口号呼喊着“圣子万岁”、“感恩庇护”之类的话语。气氛被烘托得异常热烈,仿佛一场盛大的庆典。
在距离聚会中心稍远的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傅坤泽正陪着方林涛。他指着那尊巨大的石像,用一种轻松闲聊的语气说道:“涛涛,你看,大家多喜欢你,还给你立了这么大一个石像呢。”
方林涛仰着小脸,望着那尊刻着自己面容的巨大石头,大眼睛里闪烁着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他歪了歪头,用一如既往的孩子气口吻回答道:“好大呀……可是,为什么要把我变成石头呀?又不能动,又不能陪我玩。” 他的反应纯粹而直接,仿佛这尊被众人顶礼膜拜的雕像,与他这个喜欢跑跳玩耍的活生生的孩子并无本质关联。
傅坤泽笑了笑,揉着他的头发,没有深入解释。
而在甲板另一个更阴暗、堆放着一些杂物和缆绳的角落里,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那是克苏鲁娅和她的小团体成员。他们并未参与这场光明正大的狂欢,而是如同阴影中的菌类,聚集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低声而急促地交谈着。
他们的姿态显得异常兴奋,又带着一种紧张。隐约可见,他们裸露的皮肤上,手腕、脖颈,甚至脸颊边缘,都或多或少地覆盖上了一层闪烁着不祥血红色泽的细密鳞片。
尤其是克苏鲁娅本人,她穿着一件似乎是用多种深色布料拼凑而成的宽大斗篷,斗篷下摆不时被什么东西从内部顶起。
几条覆盖着更加浓密、颜色近乎暗红的鳞片的滑腻触须状肢端,会从袖口和下摆不经意地探出,在空中短暂地扭动一下,又迅速缩回,留下湿漉漉的反光。
他们似乎在密谋着什么,眼神交汇间充满了某种狂热的决绝,与甲板中央那“光明”的信仰形成了鲜明而诡异的对比。
甲板中央,苏茜主导的聚会进入了下一个阶段。她示意大家安静,然后朗声说道:“现在,让我们收起喧哗,怀着最虔诚、最洁净的心,一起咏颂!让我们的声音汇聚成信念的桥梁,通向圣子所在,向我们伟大的守护者表达我们灵魂深处的敬意,恭请祂感受到我们坚定不移的信念!”
她看向身旁的小玲。这个看似怯生生的女孩,在编撰这类带有仪式感的词句上似乎有着独特的天赋。小玲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用她那清脆而带着某种空灵感的嗓音,带领众人开始咏颂。那词句带着明显的日式二次元风格,充满了对“神明代行”的赞美与祈愿:
“穿梭于数据之海,降临此世的温柔之神啊~”
“您是无害领域的主宰,是隔绝纷争的绝对屏障~”
“您的眼眸倒映着友爱的星光,您的声音是抚慰灵魂的旋律~”
“请聆听我等卑微信徒的心声,愿您的光辉更加炽盛,愿您的庇护永驻此舟~”
“于此,献上吾等之祈愿与信仰,恭请圣子,垂怜现世~”
这咏颂词虽然有些幼稚和中二,但在小玲的带领和众人齐声的附和下,竟也营造出了一种颇具规模的仪式感,声音在黄昏的海面上传开。
咏颂声落下,苏茜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正准备按照计划起身,走向角落里的方林涛,邀请他正式加入这场为他举办的盛会——这将是她“造神计划”的关键一步,让“神”本身降临于信徒之中。
然而,她的身体刚刚前倾,却猛地一僵。一股冰冷粘稠的无形力量如同枷锁般骤然降临,将她牢牢禁锢在原地,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她脸上瞬间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惊骇与难以置信。
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甲板上的咏颂声并未停止!
原本应该已经结束的颂词,被另一个更加古老、扭曲、充满亵渎意味的调子强行接续了下去。这声音并非来自某一个人,而是仿佛从在场每一个参与咏颂者的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涌出,包括她身边那些原本虔诚呼唤“圣子”的信徒。
他们的眼神变得空洞,表情僵硬,嘴巴机械地开合,发出连他们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音节。引导这恐怖合唱的,正是从阴暗角落中缓缓走出的克苏鲁娅。
她身上的血红鳞片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下反射着妖异的光,那些覆盖着鳞片的触须兴奋地扭动着。她张开双臂,脸上是一种混合了极致痛苦与狂喜的扭曲表情,用一种仿佛来自深海沟壑、带着无数气泡破裂杂音的诡异腔调,引领着这失控的咏颂:
“Ia! Ia! 猩红螺旋之主父神!”
“沉睡于万尺海渊,蠕动于血肉宫阙的古老者!”
“汝之意志即潮汐,汝之呼吸即风暴!”
“吾等献上癫狂之智,献上血肉之躯,献上此界之坐标!”
“请垂下您亿万鳞片之一,派遣您的使者,踏碎这虚伪的宁静!”
“以叛徒之血,以愚者之魂,恭请猩红螺旋之主之使者,降临此舟!”
这亵渎的咏颂如同拥有魔力,强行扭曲并取代了先前对圣子的赞美。庞大的方林涛石像表面,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纹,仿佛承受不住这邪异力量的冲击。
苏茜咬紧牙关,凭借着她强韧的精神力和意志,强行抵抗着那无形的束缚与精神侵蚀,保持着最后的清醒。她眼睁睁看着克苏鲁娅在狂热的咏颂声中,一步步,如同进行着最神圣的舞蹈,走向那尊开始剥落的石像。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克苏鲁娅走到了石像脚下。她脸上带着殉道者般的狂热与平静,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把镶嵌着血红宝石的骨质匕首,毫不犹豫地,狠狠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她脸上带着殉道者般的混合着痛苦与极乐的狂热与平静,猛地从她那宽大的袍袖中掏出一把造型怪异的骨质匕首,匕首柄端镶嵌着一颗不断搏动着的如同心脏般的血红宝石。
她没有丝毫犹豫,脸上甚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微笑,将匕首高高举起,然后精准地刺入了自己的心脏位置。
没有惨叫,只有一种仿佛叹息般的满足呼气声。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暗红色的血液并非喷溅,而是如同拥有生命般,汩汩流淌出来,迅速渗入石像基座,并沿着那些裂纹向上蔓延。
随着她的生命气息彻底消散,那覆盖她全身的、妖异的血红鳞片瞬间失去了所有光泽,变得灰暗、枯萎,如同死去的苔藓。而她这充满邪异仪式感的自我献祭,仿佛成为了最终召唤仪式的、最强大的催化剂。
“以血为引!以魂为祭!缠绕螺旋之猩红主宰!”
“请垂听亵渎之颂,请踏碎安宁之舟!”
“于此献上血肉之躯,恭请使者降临!”
最后的咏颂词达到了顶峰,声音洪大、怪异,仿佛成千上万的人在深海中同时开口,带着水压的沉闷、回声的叠加,不再是人类的语言,而是某种古老存在的亵渎箴言。整个甲板,不,整艘诺亚方舟号都在这仿佛能撕裂灵魂的恐怖声浪中剧烈地震颤、呻吟起来!
那尊巨大的方林涛石像再也无法支撑,在一阵令人心悸的崩裂声中轰然解体,外部灰白色的石壳寸寸剥落,炸裂成无数碎片,激起漫天弥漫的烟尘,模糊了众人的视线。
然而,显露出来的并非空无一物,也并非方林涛的天真形象,而是一尊比原来小了一号、但造型更加令人毛骨悚然、SAN值狂掉的雕像。
那是一个扭曲的鱼人形象,材质似石非石,似肉非肉,呈现出一种暗沉的、带着潮湿反光的血红色。它有着类人的躯干,但覆盖着密密麻麻、不断开合翕动的血红鳞片,头部如同融化的鱼头,嘴巴裂开至耳根,露出密集的针状利齿,一双没有瞳孔的白色眼球茫然地瞪着天空。正是克苏鲁娅和她信徒们身上异变的完美放大版。
这尊亵渎的鱼人雕像一出现,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弦被拨动了。所有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某种庞大、古老的东西,正被这仪式召唤。
即将跨越某种不可见的维度和界限,强行降临到这艘被孤立于茫茫大海的船只之上。空间的波动如同沸腾的水面般剧烈荡漾开来,甲板上的景物开始扭曲、变形,空间的波动如同水纹般荡漾开来。
“要来了吗?”傅坤泽在心中默念,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整个仪式的过程,从克苏鲁娅的异动到献祭,再到这亵渎雕像的显现。他感受到了那即将降临的恐怖气息,但更多的是一种验证猜想般的冷静观察。
然而,就在他将目光从仪式现场移开,准备应对可能发生的剧变时,一个与他心中所想一模一样的问题,却从身边响起,只是语气截然不同。
“要来了吗?”
不是傅坤泽,而是方林涛。
傅坤泽猛地将注意力拉回到身边这个他一直陪伴的孩子身上。只见方林涛不再看着那尊巨大的圣子石像或者说其内部隐藏的鱼人雕像,而是环视着周围开始扭曲、泛起不祥血光的空间,眼神不再是平日的纯真懵懂,而是充满了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凝重,有了然,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厌倦?
“什么?怎么了小涛?”傅坤泽立刻问道,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关切,完美地扮演着一个被突发状况和孩子异常反应搞懵的大哥哥。
方林涛转过头,看向傅坤泽。这一刻,他脸上所有的稚气仿佛瞬间褪去,眼神清澈而深邃,带着一种与年龄和外表格格不入的平静与沧桑。他开口,声音平稳,语调也不再是孩童的跳跃,而是带着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冷静:
“就当是,对你这些天陪我玩耍的报酬。”他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听好:不要离开船,无论发生什么。不要答应成为船员,即使是口头上。你可以与船员交易,但不要馈赠他们任何东西,更不要接受他们的馈赠。最后,一定要去船长室。”
这番话语信息量巨大,且完全超出了一个普通孩子的认知范畴。傅坤泽心中剧震,脸上适时地露出了极大的困惑与惊疑:“什么?小涛,你在说什么?什么意思?”
他正打算追问,那源自克苏鲁娅信徒们,此刻已然失控、汇聚了某种邪恶意志的咏颂声,陡然拔高到了极限。
声音不再仅仅是听觉的感受,它仿佛化为了实质的洪流,成为了充斥天地的背景噪音,淹没了所有其他的声音,也淹没了傅坤泽未问出口的问题。那声音扭曲、怪诞,已经听不清任何具体的词句,只剩下无尽的疯狂与对某个不可名状存在的呼唤。
与此同时,不祥的血红色刺目光芒从那个亵渎的鱼人雕像上爆发出来,瞬间吞噬了整个甲板,吞噬了傅坤泽的视野。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空间的法则似乎在瞬间被改写。
当那令人窒息的血红色光芒如同潮水般退去,傅坤泽发现自己已经不在诺亚方舟号的甲板上。
他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一个看起来像是古老木质帆船厨房的地方。粗糙的木质墙壁上挂着各种奇形怪状、闪烁着幽光的厨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海腥、香料和某种炖煮肉类的浓烈古怪气味。
在他面前,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巨大黑铁锅正架在炉灶上,里面咕嘟咕嘟地翻滚着颜色可疑的粘稠浓汤。而站在锅边,手持一个长柄木勺正在搅拌的,赫然是一个鱼人。
它大约比普通人类高大一些,全身覆盖着湿漉漉的、深绿色与暗蓝色交错的厚重鳞片,脊背上有一排短而尖锐的骨刺。
它的脑袋完全是一个扭曲的巨大鱼头,凸出的复眼如同两颗浑浊的玻璃球,冷漠地转向突然出现的傅坤泽。裂开的大嘴里,细密尖锐的牙齿闪烁着寒光,腮帮在一张一合,发出细微的“噗噗”声。样子与自己曾经见过鱼人,有些不一样呢?
这鱼人厨师大厨对于傅坤泽的突然出现,似乎没有丝毫惊讶,仿佛他只是又一个误入厨房的普通客人。它用一只覆盖着鳞片和蹼状物的爪子,随手从旁边拿起一个边缘粗糙,起来像是某种大型贝壳制成的碗,从翻滚的大锅里舀起一勺那颜色诡异,散发着难以形容气味的浓汤,慢悠悠地倒入碗中。
然后,它将这碗汤递向傅坤泽,那对浑浊的鱼眼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个简单直接的询问,伴随着一股浓烈的鱼腥味扑面而来:
“要来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