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我在哪?
……
傅坤泽的意识,如同从无尽深渊底部缓慢上浮的溺水者,一点点挣脱了沉重的黑暗与虚无。没有预想中肉体上的剧痛或不适,反而是一种奇异的轻灵与空洞感。
他睁开了眼,或者说,他感知到了视野。
映入意眼中的,是一个他并不陌生的环境——诺亚方舟号上,那间专门为方林涛设置的、兼顾安全与舒适的隔离房间。陈设依旧,柔软的地毯,摆放着儿童绘本的小桌子,墙壁上甚至还贴着几张稚拙的蜡笔画。一切都保持着记忆中最后的样子,仿佛外面那场毁天灭地的吞噬从未发生。
然而,一种不真实感笼罩着这里。光线没有明确的来源,物品的边缘略显模糊,空气仿佛凝滞不动,听不到任何来自船只或海洋的惯有声响。这是一个精致的静止模型。
他的目光很快落在了房间一侧,那个坐在矮小板凳上的小小身影上。
方林涛
依旧是那副孩童的身躯,穿着干净的短裤和t恤,柔软的头发贴在额前。但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同了。
他脸上那种不谙世事的纯真光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一种承载了过多时光重量的疲惫。那双曾经清澈得能倒映出天空的眼睛,此刻像两口古井,幽深,不起波澜,只是静静地回望着傅坤泽。
傅坤泽尝试动了一下,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却又能清晰地存在于此。他开口,声音在这个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点回响:“我这是……”
“这里是你的精神世界。” 方林涛接话道。他的声音也不再是记忆中那种带着奶气的活泼雀跃,而是变得平稳、冷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沙哑,像是一个习惯了沉默的人重新组织语言。
短暂的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傅坤泽迅速消化着这个信息,并提出了最直接的疑问:“所以你为什么在我的精神世界?”
方林涛闻言,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暗芒。他缓缓抬起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瞳孔深处仿佛有古老的魂灵在苏醒。房间里的光线似乎黯淡了几分,空气凝滞如铁。
“那自然是要夺舍你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重量。没有刻意的阴沉,没有夸张的表演,每个字都像是从亘古的深渊里打捞上来,带着浸透骨髓的寒意。他依然坐在那张矮小的板凳上,孩童的身形此刻却散发出令人不安的威压,仿佛随时都会化作择人而噬的凶物。
傅坤泽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既没有惊恐,也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惊讶都欠奉。他就那么默默地看着,眼神里甚至带着点请继续你的表演的意味。
一秒,两秒,三秒……
方林涛脸上那刻意营造的阴沉如同阳光下的薄冰,迅速消融、垮掉。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肩膀微微塌了下来,没好气地摆了摆小手:“好吧,好吧,一个玩笑。真是的,达成了目的就不陪人家玩了,真是个渣男。”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与他此刻成熟眼神极不相符刻意为之的抱怨,说出引人误会的话语。
傅坤泽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回应:“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傅哥哥。”
方林涛抬起眼皮,用一种看稀有生物的眼神看着他:“如果你不介意,一个实际年龄能当你曾祖父的人叫你哥哥的话,我并不介意这么叫。”
“是的,我并不介意。” 傅坤泽回答得毫不犹豫,甚至还给了对方一个眼神,示意他别废话,快叫。
这下轮到方林涛有些无语了,他小声嘀咕道:“之前怎么就没发现,你这么不要脸呢?” 那神态,倒真有几分像是被无赖哥哥欺负了的弟弟。
傅坤泽微微挑眉,语气依旧平稳:“或许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而且我以前也没发现,你这么调皮恶劣。” 他将调皮恶劣几个字咬得稍重。
方林涛像是找到了反击的点,立刻学着傅坤泽刚才的语气和句式回敬道:“或许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 学得惟妙惟肖。
短暂的插科打诨并未改变核心的问题。傅坤泽再次将话题拉回正轨,重复了那个问题,语气认真了些:“所以,你为什么在我的精神世界?”
方林涛脸上的那点戏谑也收敛了。他轻轻吸了口气,尽管在这个精神世界里或许并不需要这个动作。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这间虚拟的房间,看到了某些久远的景象。
“给你答疑解惑,”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顺便,做最后的道别。”
“最后的道别?” 傅坤泽捕捉到了这个关键的词组。
“是的,” 方林涛确认道,语气平静得近乎残酷,“现在的我,只剩最后一缕残留了。即使什么也不做,也很快就会消散。”
傅坤泽沉默了片刻,问出了另一个关键问题:“周辰她们呢?”
方林涛的回答直接而冰冷,没有任何委婉的修饰:“被你召唤的血宴之主吃掉了。你可以理解为死了。所有人,除了你我,还有一个不知道是谁的人……诺亚方舟号,猩红螺旋之颌号上的所有存在,都死了。”
“……”
傅坤泽陷入了沉默。
方林涛也没有催促,他同样安静地坐着,仿佛早已习惯了等待,习惯了沉默。
过了不知多久,或许是几分钟,或许只是一瞬,方林涛率先打破了沉寂。他的声音恢复了些许温度,但那温度里浸透着无尽的疲惫和释然。
“所以要听故事吗?” 他问道,像一个准备在睡前讲述古老传说的老者。
傅坤泽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抬眼看他,回答简洁而干脆:“不想。”
方林涛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个答案,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傅坤泽想不想听。他的目的,是讲述。于是,他并没有理会傅坤泽明确的拒绝,只是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将目光投向虚无的前方,仿佛那里有一卷记录着无尽轮回的漫长画卷。
他轻轻开口,开始了他的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