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斌老师走了很久,屋子里的冷气仿佛才真正钻了进来,顺着门缝,贴着地面,一点点爬上人的脚踝。
李秀花用粗糙的衣角抹着眼泪,抽泣声压抑在喉咙里,细碎又沉重。
张国强蹲在门槛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呛人的旱烟,烟雾缭绕中,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愈发沉默,像一块被岁月侵蚀的岩石。
屋子里的空气凝固了,只剩下油灯里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张汉玉打破了这片死寂。
他站起身,木凳腿在泥土地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
“娘,爹,我出去一趟。”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因为刚才的争执而起半分波澜。
李秀花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惊慌。
“这么晚了,雪又大,你去哪?”
“去镇上。”
“去镇上干啥?”
张国强也拧过头,眉头紧锁。
“找书。”
张汉玉的回答只有两个字,却像两块石头,砸进了父母的心里。
“你这孩子!”
李秀花的声音一下子尖利起来,带着哭腔。
“你还要找什么书?你还嫌把李老师气得不够?咱们家就这条件,你安安生生把现有的书看熟了,考个师范,不好吗?”
“不够。”
张汉玉看着自己的母亲,眼神里没有半分动摇。
“现在的知识,考大学,不够。”
张国强掐灭了烟头,在门槛上磕了磕烟灰,站起身,走到儿子面前。他比儿子矮了半个头,需要微微仰视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少年。
“汉玉,你跟爹说句实话,你是不是非要考那个……什么机?”
“电子计算机。”
张汉玉纠正道。
“对,计算机。”
张国强重复了一遍这个拗口的词,叹了口气。
“那条路,没人走过,你一个人,摸着黑走,万一摔了,连个扶你的人都没有。”
“爹,总要有人第一个走。”
张汉玉的目光越过父亲的肩膀,望向窗外漆黑的雪夜。
“路是人走出来的。”
父子俩对视着,一个眼中是历经沧桑的担忧,一个眼中是洞见未来的执着。
良久,张国强沉重地摆了摆手。
“去吧。”
他又补了一句。
“早点回。”
李秀花还想说什么,却被丈夫一个眼神制止了。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转身走进里屋,片刻后,穿着那件打了好几块补丁的棉袄,走了出来。
棉袄洗得发白,里面的棉花也板结了,根本不怎么保暖。
他脚上是一双磨穿了底的解放鞋,为了防滑,用麻绳在鞋底缠了好几圈。
李秀花从灶台的瓦罐里摸出一个梆硬的玉米饼子,用油纸包好,塞进他怀里。
“路上饿了吃。”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不舍。
“嗯。”
张汉玉把饼子揣进怀里,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夹杂着雪粒的寒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得油灯火苗一阵狂舞。
他头也不回地踏入风雪,高大的身影很快就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通往镇上的路,是一条被大雪覆盖的土路,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耳朵和脸颊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张汉玉佝偻着身子,双手插在袖筒里,埋头前行。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有一个念头——去镇上,去废品站,去任何可能找到书的地方。
走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天色微微泛起鱼肚白,雪光映照下,他看到前方不远处,也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在雪地里跋涉,看起来比他还吃力。
那人影提着一个篮子,有好几次都差点滑倒。
张汉玉加快了脚步,走近了才发现,是个姑娘。
“王小花?”
他试探着喊了一声。
那姑娘闻声回头,一张冻得通红的脸蛋上,露出几分惊讶。
“张汉玉?”
王小花是邻村的,比张汉玉小一岁,两人算不上熟,只是在赶集的时候见过几面。
“你也去镇上?”
王小花扶着路边的一棵枯树,喘着气问。
“嗯。”
张汉玉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提着的篮子上,上面盖着一块蓝布。
“你去卖东西?”
“嗯,我娘腌的雪里蕻,让我拿去供销社,看能不能换点钱或者布票,快过年了。”
王小花说着,又好奇地打量着张汉玉。
“你呢?这么大雪,你去镇上干啥?”
“找点东西。”
张汉玉说得含糊。
两人便结伴同行。
王小花显然对这个全乡闻名的“读书人”充满了好奇。
“我听俺们村的人说,你要考大学?”
“嗯。”
“听说你还要报一个什么……电的脑子?”
王小花想了半天,才想出这么个形容词。村里人议论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听着就稀奇古怪。
“电子计算机。”
张汉玉再次纠正。
“哦,对,计算机。”
王小花点了点头,又忍不住问。
“那到底是干啥的?听着比拖拉机还厉害。”
这是她能想到的,村里最厉害的机器了。
张汉玉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怎么用她能理解的方式来解释。
他停下脚步,指了指脚下被雪覆盖的广袤田野。
“拖拉机能翻地。”
他又抬起头,看向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
“它能翻天。”
王小花愣住了。
她呆呆地看着身边的少年。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他的眼神深邃得像冬夜里的寒潭,里面却仿佛藏着一团火。
翻天?
这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她心上。
她长这么大,听过最了不起的话,就是村长说的“人定胜天”,可那也只是说说而已。
而眼前这个少年,却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一个叫“计算机”的东西,能翻天。
她忽然觉得,自己完全不认识身边这个人。
他不是那个只会埋头读书的张家小子,他身体里,好像住着一个她完全无法理解的灵魂。
“你……你净吹牛。”
王小花脸颊有些发烫,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别的。
张汉玉没有反驳,只是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接下来的路,王小花的话明显变少了。她时不时偷偷地瞥一眼张汉玉,心里像揣了一窝小兔子,七上八下。
她发现,他走路的姿势很奇怪,明明很累的样子,但每一步都迈得很大,很稳,好像心里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挡。
“啪嗒”一声,王小花提着的篮子,竹编的提手因为受冻,突然断了。
一篮子雪里蕻眼看就要洒在雪地里。
她惊呼一声,还没来得及反应,一只大手伸了过来,稳稳地托住了篮子底部。
是张汉玉。
他什么也没说,从怀里掏出那包着玉米饼子的油纸,又从袄兜里摸出一小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铁丝。
他蹲下身,用冻得通红的手指,笨拙却有力地将铁丝穿过篮筐的缝隙,绕了几圈,做成了一个简易的提手。
“好了。”
他把篮子递给王小花。
“谢……谢谢你。”
王小花看着那个丑陋却结实的铁丝提手,又看了看他拍掉手上雪花的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快走吧,天亮了,镇上人多了。”
张汉玉说完,便又自顾自地往前走。
又走了半个多小时,镇子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
灰色的屋顶,冒着炊烟的烟囱,在白茫茫的世界里,显得格外亲切。
到了镇口,两人就要分道扬镳了。
“我往供销社那边去了。”
王小花停下脚步,指了指东边的街道。
她看着张汉玉,鼓起勇气问。
“你呢?你去哪找东西?”
张汉玉的目光越过她,投向了镇子最西边,那个最偏僻、最脏乱的角落。
“废品站。”
说完,他便迈开大步,朝着那个方向走去,没有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