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最西边,一股混杂着铁锈、霉味和酸腐气息的怪味,蛮横地钻进张汉玉的鼻腔。
这里就是废品站。
或者说,是时代的垃圾场。
残破的农具、生锈的铁皮、扭曲的自行车架,堆成一座座沉默的小山。
一个穿着破旧军大衣的男人,正蹲在门口,用一根枯柴拨弄着一个火盆。
火苗舔舐着黑色的煤块,冒出呛人的浓烟。
男人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在张汉玉身上滚了一圈。
“干啥的?”
声音嘶哑,像是被烟熏坏了的破锣。
“叔,找点东西。”
张汉玉哈出一口白气,搓了搓冻僵的手。
“找东西?”
男人站起身,拍了拍大衣上的灰。
“我这儿只有废铜烂铁,按斤称。”
他上下打量着张汉玉,一个半大小子,穿得干干净净,不像来捡破烂的。
“我找书。”
张汉玉说。
男人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露出满口黄牙。
“书?”
“娃,你跑错地方了,新华书店在东大街。”
“就是旧书,旧报纸也行。”
张汉玉的语气很平静,没有半分动摇。
男人的笑容收敛了。
他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少年。
这年头,还有人专门跑废品站找旧书的?
“在那边,自己刨去。”
他用下巴指了指角落里一个用油布搭起来的棚子。
“找到啥,拿过来我称。”
“好嘞,谢谢叔。”
张汉玉道了声谢,径直走向那个棚子。
掀开沉重发硬的油布,一股更浓烈的霉味扑面而来。
里面堆满了成捆的报纸和书籍,大多因为受潮,已经黏连在一起,边缘发黑发烂。
这是知识的坟墓。
张汉玉蹲下身,开始小心翼翼地翻找。
他的动作很轻,不像在翻垃圾,更像是在进行一场考古发掘。
手指冻得通红,几乎失去了知觉,但他毫不在意。
《红旗》杂志、皱巴巴的《人民日报》合订本、还有几本被撕掉封面的小学课本。
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的目标很明确。
他需要数理化的知识,需要一切能帮他理解那个未来世界的线索。
时间一点点过去。
那个看门男人偶尔朝这边瞥一眼,嘴里嘟囔着什么“读书读傻了”,然后继续拨弄他的火盆。
张汉玉的指尖被一本硬壳书的边角划破了,渗出一丝血珠。
他把手指含进嘴里,尝到了一点铁锈般的腥甜。
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指尖触到了一本与众不同的书。
那本书被压在一堆潮湿的报纸底下,纸质很薄,很光滑,和周围那些粗糙的书刊截然不同。
他费力地将它抽了出来。
封面是彩色的,虽然已经褪色模糊,但依然能看出精美的印刷。
上面是一行他看不懂的洋文。
【Electronics world】
他不认识这些单词,但他认识下面那张图。
那是一块小小的、黑色的方块,上面伸出无数细密的金属引脚,像一只奇怪的蜈蚣。
方块的周围,是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金色线条,构成了一幅他无法理解,却又让他心跳加速的微缩地图。
【集成电路】。
这个词,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的脑海。
他曾在一本被烧掉一半的旧画报上,看到过这个词的翻译。
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迅速翻开杂志。
里面的文字他几乎一个都不认识,但那些插图,那些电路板的剖面图,那些晶体管的结构示意图,却像一种通用的语言,向他展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一个由0和1构建的,逻辑严密的,拥有无限可能的世界。
这就是他要找的钥匙。
通往未来的钥匙。
他将杂志小心翼翼地藏进怀里,用棉袄裹好,仿佛那不是一本废纸,而是什么绝世珍宝。
他站起身,又从书堆里随便抽了几本看起来比较厚实的旧报纸抱在怀里,作为掩护。
他走到男人面前,将怀里的报纸放在那个生锈的磅秤上。
“叔,这些,多少钱?”
男人的眼皮都没抬。
“一斤三分钱。”
他拨弄了一下秤砣,报了个数字。
“两斤半,算你八分钱。”
张汉玉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了几张被汗浸得发软的毛票,仔细数了数,递了过去。
“叔,我钱不够。”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只有五分。”
男人瞥了一眼他手里的钱,又瞥了一眼磅秤上的废纸。
“不够就别拿。”
态度干脆利落,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张汉玉沉默了。
他抱着那几捆废报纸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叔。”
他再次开口。
“我只要那一本,最底下那本。”
他指向磅秤上,故意压在最下面的那本外文杂志。
“那玩意儿?”
男人嗤笑一声,伸手将那本薄薄的杂志抽了出来,在手里掂了掂。
“洋文的,你能看懂?”
“字都快烂没了,当引火纸都嫌硬。”
他随手就要扔进旁边的垃圾堆。
“别!”
张汉玉急忙喊了一声。
男人停下动作,用一种看傻子的表情看着他。
“咋了?还真是个宝?”
张汉玉攥紧了拳头,他胸口的那颗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叔,我就是……就是觉得这上面的画好看。”
他编了一个蹩脚的理由。
“拿回去给我妹妹当画片看。”
“画片?”
男人翻了翻那本杂志,看到里面那些密密麻麻的电路图,脸上的表情更加古怪了。
“你家妹子口味够独特的。”
他把杂志扔回磅秤上。
“行了行了,五分钱,连这些废报纸,一块拿走。”
他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只苍蝇。
“省得在这儿碍眼。”
“谢谢叔!谢谢叔!”
张汉玉如蒙大赦,连忙将那五分钱塞到男人手里,一把抱起磅秤上所有的东西,转身就走。
他走得很快,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这个地方。
身后,传来男人不屑的嘟囔。
“真是个疯子。”
“花五分钱买一堆废纸,饭都吃不饱,还看画片。”
寒风吹在张汉玉的脸上,像刀子一样割人。
但他一点都不觉得冷。
他的胸膛里,有一团火在烧。
他将那本薄薄的杂志从报纸堆里抽出来,再次紧紧地、紧紧地揣进怀里。
这一次,他感觉到的不是硌人的棱角。
而是一个时代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