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月光却清亮,给静湖的湖面铺上了一层破碎的银箔。
晚风带着水汽,有种沁入骨髓的凉。
张汉玉站在湖边的老柳树下,身影被拉得很长,投在湿润的泥土上。
他没有看湖,只是盯着自己脚下那片被月光照亮的土地。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动。
他没有回头。
脚步声停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你找我,有什么事。”
苏晓萌的声音比晚风还要冷,像一块没有温度的玉。
张汉玉转过身。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在夜色里很显眼。她的脸也苍白,那双总是闪烁着智慧与好奇光芒的眼睛,此刻像两潭深不见底的井水。
“关于实习的事,我想……”
“别说实习。”
她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说你。”
“张汉玉,你到底在躲什么?”
空气仿佛凝固了。
湖水拍岸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在人的心上。
张汉玉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能说什么?
说他心里装着另一个女孩的眼泪,装着一份来自乡土的、沉重到让他喘不过气的责任。
这种属于泥土的纠葛,要如何对一个生长在象牙塔里的人说出口。
她不会懂。
或者说,是他没有资格让她去懂。
他的沉默,像一根针,扎进了苏晓萌的眼睛里。
“从你看完那封信开始。”
她上前一步,逼近他,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只有一臂之遥。
“你就变了。”
“你在实验室里建了一堵墙,把我隔在外面。现在,你又要用一个愚蠢的实习机会,逃离这里。”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带着压抑的怒气。
“你觉得我们的项目不重要了?”
“还是觉得,跟我一起工作,让你很困扰?”
“不是!”
张汉玉立刻否认,声音比他预想的要大。
“那是什么!”
她追问,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要把他心里的每个角落都照亮。
张汉玉的拳头在身侧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抬起头,迎上她的视线,第一次没有躲闪。
“在我来星城之前。”
他的声音很低,很慢,像是在吐出一块块沉重的石头。
“我答应过一个人。”
苏晓萌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她脸上的怒气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
“答应……什么?”
“答应她,我会回去。”
这六个字很轻,却像千斤的巨石,砸进了静湖里,激起的不是水花,而是无底的漩涡。
苏晓萌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她似乎想笑一下,扯动嘴角,却形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所以呢?”
“这跟你躲着我,有什么关系?”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祈求。
张汉玉看着她,看着她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他知道,接下来的话,会像刀子一样。
可他必须说。
“她……代表了我的过去。”
“那个我出生,长大,并且必须回去改变的地方。”
“那份承诺,很重。”
他从上衣最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了那个用粗布缝制的荷包。
在清冷的月光下,那个歪歪扭扭的【平】字,显得格外笨拙,又格外刺眼。
“我身上,一直带着她给的东西。”
苏晓萌的视线落在了那个荷包上。
那粗糙的布料,那笨拙的针脚,都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她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一个贫穷,落后,却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世界。
她身体晃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重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一股冰冷的,尖锐的痛楚,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
“所以,我是什么?”
她的声音恢复了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块里砸出来的。
“你伟大征途上的一个实验品?”
“一个智力相当,可以帮你推演公式的陪练?”
“在你感到疲惫和孤独时,一个可以短暂取暖的火堆?”
这些话,像淬了毒的箭,射向张汉玉。
他没有辩解。
因为他知道,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没有说错。
“不是。”
他只是摇了摇头,声音沙哑。
“你是我来星城之后,见过的最聪明,最纯粹的人。”
“跟你一起在实验室的每一分钟,都是我在这里,最重要的事情。”
他说的是实话。
没有一丝一毫的虚假。
苏晓萌死死地盯着他。
她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愧疚,一丝虚伪,一丝动摇。
但她只看到了痛苦。
一种坦诚到残忍的痛苦。
她忽然就泄了气。
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种无力的悲哀。
她再次看向他手里的那个荷包。
她想起了他入学时穿的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
想起了他那双因为常年干农活而布满老茧的手。
想起了他在火车上,跟人争论计算机未来时,那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执拗。
她和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背负着他那个世界的责任与枷锁。
而她,活在另一个世界的阳光与坦途里。
她一直以为,他们之间的共同语言是科学,是那些冰冷的公式与代码。
现在她才明白,在科学之外,横亘着一条她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我明白了。”
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疲惫。
她抬起头,看向远处的湖面,月光在水面上跳跃,却照不进她的眼睛。
“你的世界,我不懂。”
张汉玉把那个荷包,重新放回了贴着胸口的口袋里。
那个动作很慢,很郑重。
“对不起。”
这是他唯一能说的话。
苏晓萌摇了摇头,然后,她又点了点头。
“你没有对不起我。”
“你只是……太诚实了。”
她转过头,重新看向他,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极淡的,像是自嘲的微笑。
“也好。”
“至少,我不用再猜了。”
湖边的风,更大了,吹起她的长发,拂过她的脸颊。
“张汉玉。”
“嗯。”
“我们还是伙伴,对吗?”
“是。”
“我们的项目,还要继续,对吗?”
“当然。”
“那就好。”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胸口所有的郁气都吐出去。
“那……我们,还是朋友吧。”
张汉玉看着她,看着她故作坚强的样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攥住。
“是。”
他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好。”
苏晓萌点了点头。
“朋友。”
她说完,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沿着湖边的小路,向着宿舍区的灯光走去。
她的背影很直,一步一步,走得不快,也不慢。
张汉玉独自站在老柳树下,看着她的身影,一点点融入远处的黑暗里,再也看不见。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
却只抓到了一片冰冷的,带着湖水湿气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