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刚蒙蒙亮,听雨轩还笼罩在一片寂静的晨霭中。
春桃端着洗漱的热水,脚步比昨日更轻,眼神里那份隐藏的轻慢被一丝惊疑不定取代,她时不时会下意识地瞟向院墙,仿佛在警惕着什么。
林玥儿刚用过早膳——一份按“上宾份例”送来,却明显比其他主子简陋些的清粥小菜,楚凌霄便亲自过来了。
他换上了一身墨蓝色暗纹锦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虽仍有伤后初愈的清减,但精神好了许多,眉宇间带着一丝郑重。
“玥儿,父亲今日休沐,在书房。他想见见你。”
楚凌霄语气平和,但眼神里带着提醒,“父亲为人严肃,惯常不喜形于色,若有言语审慎之处,你多担待。”
林玥儿放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动作不见丝毫局促。
“好。” 她站起身,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
只在外面罩了一件楚凌霄昨日让人送来的、料子稍好些的素色斗篷,以抵御清晨的寒意。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依旧安静的国公府。
路上遇到的仆役纷纷避让行礼,看向林玥儿的目光充满了好奇与探究。
宁国公楚凌的书房位于府邸中轴线东侧,是一处独立安静的院落。
院门外有亲兵守卫,气息沉稳,眼神锐利,见到楚凌霄,无声行礼放行。
书房内,陈设古朴厚重。
紫檀木的大书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和几叠公文,背后是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类书籍卷宗。
墙上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悬挂着一柄造型古朴的宝剑和一张巨大的边境舆图。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书卷气,以及一种属于上位者的、无形的威压。
宁国公楚凌端坐在书案后。
他年约五旬,面容与楚凌霄有五六分相似。
但线条更为刚硬冷峻,鬓角已染霜色。
一双虎目不怒自威,只是静静坐着,便给人一种山岳般的压迫感。
他穿着常服,并未看向进来的两人,手中正拿着一份公文翻阅。
“父亲,林姑娘到了。” 楚凌霄上前一步,恭敬行礼。
林玥儿跟着微微屈膝:“民女林玥儿,见过国公爷。” 声音清晰,不卑不亢。
楚凌这才缓缓放下公文,抬起头,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林玥儿身上。
那目光带着久居上位的审视,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内里。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书房内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
楚凌霄手心微微冒汗,有些担心林玥儿会被这气势所慑。
然而,林玥儿只是安静地站着,任由他打量。
她的目光平静地回望过去,没有闪躲,没有畏惧。
甚至没有寻常百姓见到这等勋贵时的谄媚或惶恐,只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静。
半晌,楚凌才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林姑娘,请坐。”
他指了指书案下首的梨花木椅子。
“谢国公爷。” 林玥儿依言坐下,脊背挺直,双手自然交叠放在膝上。
楚凌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她,缓缓道:“凌霄之事,本公已知晓。多谢姑娘仗义援手,救犬子于危难。” 话语是感谢,语气却依旧审慎,听不出多少暖意。
“机缘巧合,不敢当国公爷谢字。” 林玥儿应对得体。
“听闻姑娘医术精湛,竟能解‘鸳鸯醉’之毒?” 楚凌开始切入正题,问题直接而关键。
林玥儿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从容答道:“民女不敢称精湛,只是自幼随村中长辈辨识草药,略通药理。世子所中之毒猛烈诡异,民女亦是侥幸,凭借对草木药性的些许了解,以毒攻毒,险中求活,实属万幸。”
她没有夸大,也没有提及任何超常之处,将一切归于“侥幸”和“草木药性”。
楚凌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这回答,滴水不漏,既解释了能力来源(村中长辈),又弱化了自身作用(侥幸),完全不像一个普通村女能说出的言辞。
“哦?不知姑娘出身何村?本公也好派人前往酬谢。” 他继续试探。
“山野小村,名不见经传,恐污了国公爷清听。酬谢更是不必,救助伤患,本是医者本分。” 林玥儿再次轻巧避开。
楚凌的手指在光滑的书案上轻轻敲击了一下,转而问道:“凌霄信中提到,姑娘所在的桃花村,民风淳朴,自卫有力,竟能击退数十精锐匪徒?”
这一次,他的目光更加锐利,紧紧盯着林玥儿的眼睛。
这个问题,已然涉及桃花村的实力,甚至可能触及“御兽”的传闻。
林玥儿神色不变,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平和:“国公爷明鉴。桃花村地处偏僻,村民多以狩猎为生,为保家园,自幼习些粗浅拳脚,设置些陷阱机关。加之彼时匪徒轻敌,村民们同仇敌忾,凭借地利,方才侥幸获胜。实在谈不上什么‘自卫有力’,无非是绝境求存罢了。”
她将一场血腥防御战,轻描淡写地归结为“村民勇猛”、“地利”和“侥幸”,再次完美规避了核心。
楚凌霄在一旁听着,心中暗自佩服。
林玥儿这番话,既说明了事实,又隐藏了关键,姿态放得极低,让人抓不到任何错处,反而显得谦逊懂事。
楚凌沉默了。他阅人无数,自然看出这少女绝非池中之物。
她的谈吐、见识、沉稳气度,与她声称的“山野村女”身份格格不入。
尤其是那份面对他时的平静,绝非伪装。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角落铜漏滴答作响。
半晌,楚凌身体微微后靠,打破了沉默,语气似乎随意了些,目光却依旧深邃地落在林玥儿脸上:
“林姑娘过谦了。能解奇毒,能安一村,岂是寻常‘略通’可为?不知姑娘师承哪位隐世大家?”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什么,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扳指,眼神中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探究,缓缓道:
“说来也怪,老夫总觉得,姑娘这眉眼之间……似有一丝故人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