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区事件的冲突,如同一道无形的裂痕,横亘在曙光城与那位高悬于天的“天道”之间。
云昭没有再强行干预地行族的迁移,但他那冰冷绝对的“最优解”逻辑,像一片沉重的阴云,笼罩在每一个知情者的心头。
凌清瑶变得更加沉默,她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城市的运转与对新法则的研究中,试图在其中找到一丝破局的希望。
她频繁地前往“法则观测所”,与那些学者们一起,分析着云昭归来后,天地法则那看似有序、实则更加莫测的变化。
她注意到,云昭并非无所不能。
他的“有序重构”更像是在一片混沌的废墟上,强行建立起一套全新的、严密的规则体系。这套体系高效、稳定,但缺乏弹性,排斥一切“意外”和“冗余”。
而“人性”,恰恰是最大的不确定性与冗余之源。
她开始有意识地记录每一次与云昭(或者说,与天道意志)的接触。
他的话语,他的行为模式,他力量展现的细节……她像一个最耐心的学者,研究着一个至高无上的、却已然异化的存在。
转机,发生在一个月后,一次看似微不足道的“错误”上。
那是一次小范围的空间法则震荡,源于两条新生能量脉络的意外交汇。这种震荡在重构期内并不罕见,通常会在天道的调控下自行平复。
但这一次,震荡的地点,恰好位于曙光城东南角,一片刚刚建立起雏形的、培育着多种适应性作物的试验田上空。
凌清瑶正在附近的观测塔记录数据,第一时间发现了异常。
那震荡并不剧烈,但足以将试验田内脆弱的生态平衡摧毁,那是许多木灵族和农学家数月的心血,更是未来粮食来源的重要希望。
几乎在震荡发生的同时,她就感受到了那股宏大的、漠然的意志降临。云昭的身影在试验田上空浮现,他抬起手,标准的“净化”流程即将启动——他会毫不犹豫地抹平这片不稳定的空间,连带其下的一切,以最高效率消除这个“错误”。
“等等!”凌清瑶来不及多想,化作一道流光冲了过去,挡在了试验田与云昭之间。
云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平静无波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似乎在等待一个合理的解释。
凌清瑶的心脏狂跳,她知道单纯的恳求毫无用处。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用最冷静、最接近他逻辑的语言快速说道:“这片试验田,编号甲柒零肆,承载着七十三种经过初步筛选、对新生法则环境适应性超过基准线百分之十五的作物样本。其科研价值与潜在食物产出,经模型初步估算,权重高于平复此次微型空间震荡所消耗的能量。直接清除,并非最优解!”
她的话语速极快,引用了数据模型,试图在他的逻辑框架内进行博弈。
云昭的眼中,数据流的光芒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他似乎在重新计算。
就在这时,或许是凌清瑶的阻拦干扰了某种平衡,那空间震荡发生了一次微小的、计划外的偏移,一道细微的空间裂痕如同鞭子般,无声无息地扫向凌清瑶的侧后方——那里,一个负责记录数据的、年轻的人族学者正吓得呆立原地,根本来不及反应。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放缓。
凌清瑶瞳孔猛缩,想要救援已来不及。
而云昭,那本该严格按照“最优解”行事的天地法则化身,却在裂痕即将触及年轻学者的瞬间,做出了一个完全不符合逻辑的举动。
他没有去优先平复那可能损害试验田的震荡,也没有计算拯救一个普通学者与维持观测哪个权重更高。
他的右手,几乎是本能地、超越了所有数据推演地,向前探出。
没有光芒,没有声势。
那道细微却足以致命的裂痕,在距离年轻学者鼻尖不到一寸的地方,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抹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做完这个动作,云昭自己也顿住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只刚刚做出了“非理性”行为的手,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极其细微的、类似于“困惑”的神情。他那双如同镜面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某种被冰封的东西,剧烈地挣扎了一下,荡开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为……什么?”他低声自语,这声音不再是无情的宣告,反而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人”的迷茫。
“拯救个体生命权重……低于维持观测环境稳定……此行为……不符合逻辑……”
他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周身上下那完美流转的法则光华,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不稳定。
他的眼神时而空洞,时而闪过一丝剧烈的痛苦,仿佛有两个意识在他体内疯狂争夺主导权。
凌清瑶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看到了!她看到了那冰封之下,一丝属于“云昭”的微光!
她没有犹豫,立刻冲上前,不是攻击,也不是祈求,而是毫不犹豫地,紧紧握住了他那只刚刚拯救了生命、此刻却在微微颤抖的手!
“云昭!”她不再用那些冰冷的逻辑,而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呼唤着那个名字,将她的温度,她的信念,她所有不肯放弃的执着,通过交握的手,毫无保留地传递过去,“你看!这就是原因!有些东西,是任何模型都无法计算的!是任何权重都无法衡量的!”
她指向下方那片在震荡中摇曳、却依旧生机勃勃的试验田,指向那个惊魂未定、却活下来的年轻学者,指向远处曙光城中为生存而忙碌的点点人影。
“这就是你选择‘熔炉’想要守护的东西!不是冰冷的秩序,不是高效的数据,是这些不完美、会犯错、会恐惧,但也会挣扎、会创造、会为了彼此而不顾一切的——‘人’啊!”
云昭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眼中的数据流彻底混乱,那冰封的镜面剧烈晃动,仿佛随时可能碎裂。他反手用力握紧了凌清瑶的手,力道之大,几乎让她感到疼痛。
他看向她,眼神中充满了巨大的挣扎与痛苦,那是一种逻辑崩溃、认知被颠覆的极致痛苦。
“……清……瑶……”一个极其艰难、仿佛从万丈深渊下挣扎而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他喉间挤出。
成了!凌清瑶心中涌起巨大的狂喜与酸楚。
然而,这挣扎仅仅持续了不到三息。
一股更庞大、更冰冷的意志仿佛从九天之上轰然降临,强行镇压了他体内那刚刚苏醒的“人性”。
眼中的痛苦与迷茫迅速褪去,重新被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所取代。
猛地松开了凌清瑶的手,仿佛那温度灼伤了他。
既后退一步,看着凌清瑶,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最终,目光落在了凌清瑶的身上。
那目光,不再有挣扎,只剩下一种……做出了最终裁决的、近乎悲悯的平静。
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掌心之中,三点光芒缓缓浮现。
一点,是星陨核心的璀璨星光。
一点,是地魄核心的厚重黄芒。
一点,是“人灵”核心的、微弱却坚韧的温暖白光。
三颗纪元之核,悬浮在他掌心,散发着维系世界本源的磅礴力量。
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凌清瑶,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法则的冰冷,似乎也有一丝残留的、属于云昭的、无声的告别。
然后,轻轻一推。
三颗纪元之核,化作三道流光,毫无阻碍地、温顺地,融入了凌清瑶的体内。
一股浩瀚无边、却又与她自身信念隐隐共鸣的力量,瞬间充盈了她的四肢百骸,但她感受不到丝毫喜悦,只有无边的恐慌。
“不……云昭!你要做什么?!”她试图冲过去。
云昭的身影,在她触及之前,开始从边缘化作无数闪烁着符文的光点,缓缓消散。
在彻底消散前,他留下了最后一句话,那句话不再冰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用尽最后力气挣脱束缚的温柔与嘱托:
“替我……守护好它们……”
“也守护好……‘我’。”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彻底消散在空气中,再无一丝痕迹。
只有那融入凌清瑶体内的三颗纪元之核,证明着他曾经归来,以及他最后的……抉择。
凌清瑶僵立在原地,感受着体内那足以撼动世界的力量,却只觉得空荡荡的,仿佛心脏也随之被掏空。
走了。
不是消失,而是将“力量”与“责任”留给了她,将那个迷失的“自我”,托付给了她。
他将自己,彻底献祭给了“天道”。
而将她,推上了直面这个由他化身而成的、冰冷新世界的,最前线。
泪水,终于肆无忌惮地汹涌而出。她紧紧攥着胸前那枚温热的玉佩,望着他消失的地方,泣不成声。
这一次,她接住的,不是胜利,而是一个更加沉重、更加残酷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