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得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可在这乡下地方,谁家要是日子过得红火了,那消息传得比风都快。
林卫家回村这一天,林家炖肉的香味隔三差五就往外飘。这事儿,早就成了村里头婆娘们纳鞋底、扯闲篇时最热乎的话题。
羡慕的有,嫉妒的也有,但大伙儿也都知道,那是人家老三林卫家有本事,在县供销社当采购员,门路广。羡慕归羡慕,谁也不好多说啥。
可这消息,传着传着,就传到了邻村小河沿。
这天晌午,林家刚吃过午饭,一家人正坐在院子里乘凉。林卫东在磨镰刀,准备下午下地割草。林建国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王秀英则带着林卫红和儿媳妇李红霞纳鞋底。
林卫家正跟小弟林卫民说着供销社里的趣事,院门口忽然传来了几声干咳。
“咳,咳!建国在家吗?”
这声音有点耳熟,但又透着股子生分。
一家人都抬起头朝门口望去,只见两个人影正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瞅。
走在前面的,是个六十出头的小老头,精瘦精瘦的,穿着身半旧的蓝布褂子,山羊胡,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透着股精明劲儿。跟在他后头的,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长得跟他有七八分像,也是一副精明相。
来人正是三爷爷林大海,和他那个在小河沿当生产队副队长的儿子林建财。
“哎哟,是二哥啊!”林建财一见林建国,立马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个小布口袋, “我跟爹过来瞅瞅,顺道给你们送点自家地里种的花生。”
王秀英连忙站起身,脸上挤出个客气的笑:“是三叔和建财兄弟来了,快屋里坐,外头热。”
林大海背着手,慢悠悠地踱了进来,眼睛却没看别人,而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院子里的光景,最后落在了林卫家身上。
“这就是卫家吧?都长这么大了。”林大海的语气不咸不淡,“听说在县里供销社当干部了?出息了啊。”
“三爷爷,建财叔。”林卫家站起身,规规矩矩地喊了人。
“坐,都坐。”林建国招呼着,让王秀英去屋里倒水。
林大海也没客气,一屁股就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下了,接过王秀英递过来的粗瓷碗,喝了口水,咂了咂嘴。
“建国啊,你这日子,是越过越红火了啊。”林大海瞅着院角晾着的一小串干辣椒,话里有话地说道,“我刚才从村口过来,就听人说,你们家是天天炖肉吃,香得半个村子都闻见了。看来,卫家这孩子,是真有本事,刚上班就能顾着家里了。”
这话一出,院子里原本还算热络的气氛,一下子就有点僵了。
王秀英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没接话。林建国则拿起烟袋锅,默默地往里头装烟丝。
林建财见状,赶紧打圆场,他把手里的布口袋放在石桌上,笑着说:“爹,你说的啥话。卫家有出息,那是咱们老林家的光荣,二哥二嫂也能跟着享福了,这是大好事嘛!”
他拍了拍口袋:“二哥,二嫂,这是今年刚收的花生,自家地里长的,没多少,你们留着给孩子们当零嘴吃。”
“建财,你太客气了,来就来,还带啥东西。”林建国客气了一句。
“都是自家人,说这些就见外了。”林建财摆了摆手,话锋一转,就又绕回了林卫家身上。
他凑到林卫家跟前,一脸亲热地拍了拍林卫家的肩膀:“卫家啊,你现在是采购员了,天南海北地跑,见识肯定广。叔跟你打听个事儿,你可得给叔透个底。”
“建财叔,您说。”
“你看,咱们这年景也不好,地里收成指望不上。”林建财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你天天在外头跑,肯定晓得哪儿有门路能弄到点便宜的粮食,或者是有啥来钱快的道道。你看,你能不能……也拉扯你兄弟一把?”
他指了指自己,又说:“你卫富哥,你晓得的,人老实,就是个傻力气。你看看能不能给他也在城里寻个活计,哪怕是当个临时工,也比在土里刨食强啊。咱们都是一家人,你可不能光顾着你亲哥,忘了你堂哥啊。”
这话,算是把今天来的目的给挑明了。
林卫家还没开口,一旁的林建国已经放下了烟袋锅,脸色沉了下来。
“建财,卫家刚上班,自个儿还没站稳脚跟呢,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城里的工作,是那么好找的?你这是难为他。”
“二哥,话不能这么说。”林建财脸皮厚,一点也不觉得尴尬,“卫家现在是公家人,认识的人多。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说不准就成了呢。咱们不都是姓林的嘛,有好事,肯定得先紧着自家人,对不对?”
院子里的气氛,越来越不对劲。
王秀英和李红霞早就借口去厨房忙活,躲开了。林卫东也闷着头,一下一下地磨着镰刀,好像没听见一样。
就在林建财还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从院门口传了过来。
“老三,你不在你那小河沿待着,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爷爷林大山正拄着根拐杖,慢悠悠地走了进来。老爷子今天没穿平时的旧褂子,而是换上了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色中山装,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
“爹!”
“大哥!”
林大海和林建国连忙站了起来。
林大山没看他们,径直走到石桌旁的主位上坐下,把拐杖往旁边一放,发出一声闷响。
“我刚才在门口,都听见了。”林大山抬起眼皮,扫了林大海一眼,“你这是看着卫家有出息了,眼红了,跑来打秋风了?”
“大哥,你说的这是啥话!”林大海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我……我这不是关心侄子嘛!再说了,咱们是亲兄弟,大房日子过好了,拉扯一把我们三房,不也是应该的?”
“应该的?”林大山冷笑一声,“我问你,当年分家的时候,我有没有亏待你?田地、家产,是不是都给你分得足足的?这些年,你家有事,我这个当大哥的,哪次没帮你?”
“可你呢?建国两口子拉扯五个娃,最难的时候,你这个当叔的,送过一粒米,给过一文钱吗?现在看着人家孩子出息了,你就凑上来说是‘自家人’了?你的脸皮,是让驴给踢了?”
老爷子的话,一句比一句重,像鞭子一样,抽得林大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林建财还想开口辩解两句:“大伯,我爹他不是那个意思……”
“你给我闭嘴!”林大山眼睛一瞪,那股子当年打鬼子时留下的煞气,一下子就冒了出来,“老子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
林建财吓得一哆嗦,立马蔫了。
整个院子,鸦雀无声。
林大山缓了口气,端起桌上的粗瓷碗,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这才又开口,语气却缓和了不少。
“老三,咱们是亲兄弟,这没错。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他看着林大海,“卫家有出息,是好事。他要是真有那个本事,能拉扯家里人,他也不会忘了你们三房。”
“但是,”老爷子话锋一转,“凡事都得有个先来后到,有个亲疏远近。他得先顾着他自己家,顾着他二爷爷家。你们家,排在后头。”
“今天,我把话给你说明白了。卫家的事,你们少掺和,也别在外面瞎咧咧。要是让我听见谁在背后嚼舌根,坏了卫家的名声,别怪我这个当大哥的,不认你这个兄弟!”
林大海被老爷子这一番软硬兼施的话,说得是彻底没了脾气。他知道,再待下去也是自讨没趣。
他站起身,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大哥,你说的对,是我糊涂了。那……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先回去了。”
说着,就拉着林建财,灰溜溜地准备走。
“等等。”林大山又叫住了他们。
然后,他又对林建国说:“建国,去,到屋里拿些红薯,让他们带回去。咱们家,不占别人的便宜。”
林建国应了一声,很快就从屋里拿了个布袋,装了些红薯出来,递给了林建财。
林大海父子俩,提着那袋红薯,再也待不住了,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他们走远了,林大山才叹了口气,对林卫家招了招手。
“卫家,你过来。”
“爷爷。”
“今天这事,你都看见了。”林大山看着孙子,“你心里咋想的?”
林卫家沉默了片刻,开口道:“爷爷,我明白。人心不足蛇吞象。以后,我会小心的。”
“光小心还不够。”林大山摇了摇头,“你三爷爷这个人,爱占小便宜,但心不坏。你那个建财叔,才是心思活泛的。以后跟他们打交道,得多留个心眼。”
他顿了顿,又说:“但是,毕竟是亲戚。真要是遇上过不去的坎,能帮的,还得帮一把。但怎么帮,帮多少,你心里得有杆秤。不能让他们觉得,你的好处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应该的。”
“我记住了,爷爷。”林卫家郑重地点了点头。
老爷子今天这一出,不光是敲打了三爷爷,更是在给他这个孙子上了一堂最生动、最深刻的人情世故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