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林建国就起了床。
他没像往常一样直接下地,而是先去了趟老宅子。
林大山正坐在院子里,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爹。”林建国走到跟前,蹲了下来。
“嗯。”林大山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卫家……昨晚回来了。”林建国组织了一下语言,把昨晚林卫家带回来的那些东西,一五一十地跟老爷子学了一遍,连林卫家编的那个“养殖场处理兔子”的借口也没落下。
林大山听完没说话,只是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倒出里面的烟灰。
院子里安静得只剩下清晨的鸟叫声。
过了许久,林大山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沉稳:“孩子大了,有他自己的路要走。咱们当老的,能做的,就是在他身后头看着,别让他摔个大跟头就行。”
“您的意思是……”林建国有些迟疑。
“意思是,别问。”林大山抬起眼皮,那双浑浊却异常锐利的眼睛看着儿子。
“卫家那孩子,从小就有主意,心里有数。他既然敢拿回来,就说明他有把握。咱们要是刨根问底,反倒是让他束手束脚。”
老爷子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你得跟他说明白,家里人,永远是他最后的底。天塌下来,有老林家给他顶着。”
“哎,我记下了,爹。”林建国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连家里最固执的老爷子都选择了相信孙子,他这个当爹的,还有什么好说的。
“行了,回去吧。”林大山摆了摆手,“中午多做点,我过去尝尝我孙子的孝敬。”
林建国回到家时,王秀英已经开始在厨房里忙活了。
昨晚那半斤肥膘肉,被她切成小块,放进烧热的大铁锅里。随着温度的升高,“滋啦啦”的声响不绝于耳,白色的肥肉慢慢变得透明,然后焦黄,浓郁的猪油香气瞬间就霸占了整个厨房。
炼出的猪油被小心地盛进一个瓦罐里,这是未来几个月家里炒菜的“香气之源”。
剩下的金黄色猪油渣,则被王秀英单独盛在一个碗里,准备中午炒白菜用。
李红霞则在院子的井边,麻利地给那五条大草鱼开膛破肚、刮鳞去腥。她的两个孩子,五岁的铁蛋和三岁的妞妞,就跟两只小尾巴似的跟在她屁股后头。
“娘,中午真的吃肉肉吗?”小铁蛋仰着黑乎乎的小脸,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吃,让你三叔给你们带回来的,管够!”李红霞笑着,手上动作不停。
“娘,我来帮您烧火!”林卫红一早就醒了,围着灶台打转,小鼻子一个劲儿地吸着,馋得不行。
“去去去,一边玩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王秀英笑着把闺女撵开。
林卫家也起来了,看着厨房里忙碌的母亲,走上前去:“娘,我来处理兔子吧。”
“你会吗?”
“跟食堂大师傅学过两手。”
林卫家拿起菜刀,手法虽然不算娴熟,但下刀稳准狠。
三只肥兔子,很快就被他剁成了大小均匀的肉块。
王秀英看着儿子那有条不紊的样子,心里又是欣慰又是心疼。
她知道,儿子在外面,肯定没少吃苦。
一只兔子,用来红烧。
锅里倒上刚炼出的猪油,烧得冒青烟。
然后把焯过水的兔子块倒进去,大火翻炒,直到肉块表面微微焦黄,锁住里面的肉汁。
接着,放入从县城带回来的酱油、几颗冰糖、八角、桂皮等香料,沿着锅边淋入一圈黄酒,“刺啦”一声,酒香和肉香混合在一起,冲天而起,熏得人直咽口水。
另一只兔子,则用来炖汤。
王秀英把兔肉和几块骨头一起放进瓦罐里,加入几片野姜,添足了清水,放在灶膛边,用文火慢慢地煨着。
最后一只,王秀英舍不得重油重料,决定做成卤兔子。
她用盐和花椒把兔肉里里外外搓了一遍,又找出了家里藏着的一点点老卤水,兑上水和酱油,把兔子放进去,小火慢卤。
当灶膛里的火烧得正旺,锅里的肉“咕嘟咕嘟”地翻滚时,那股子浓郁霸道的肉香,再也关不住了,从门缝里、窗户缝里钻了出去,飘满了整个林家的小院,又翻过院墙,朝着四邻八家的鼻子里钻。
村里早起的人们,闻着这股味儿,都忍不住停下脚步,朝着林家的方向使劲吸鼻子。
“谁家啊?这是过年了不成?咋这么香?”
“还能是谁家?肯定是林建国家呗!听说他家老三出息了,在县里当大干部呢!”
“乖乖,这肉香的,馋得人腿肚子都转筋了……”
院子里,林卫民正拿着那支崭新的“英雄”钢笔,宝贝似的在手上摩挲,眼睛却时不时地往厨房瞟。
林卫红更是像只小馋猫,搬了个小板凳就坐在厨房门口,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地盯着锅。
林卫家看着弟弟妹妹那副馋样,心里好笑,从屋里拿出那包大白兔奶糖,拆开来,先给妹妹林卫红嘴里塞了一颗,又给了林卫民一颗。
“哥,这糖……真甜!”林卫红含着奶糖,含糊不清地说道,眼睛幸福地眯成了一条缝。
“甜就慢慢吃,以后还有。”林卫家摸了摸她的头。
他又走进屋,看见母亲王秀英正把那两罐麦乳精小心翼翼地收进柜子里,还上了锁。
“娘,这麦乳精是给您和爹,还有弟弟妹妹、侄子侄女补身子的,您锁起来干啥?”
“这可是金贵东西,哪能天天喝。”王秀英瞪了儿子一眼,“等你们弟弟妹妹考试考好了,或者谁病了,再拿出来冲一碗。平时可不能乱动!”
林卫家知道拗不过母亲,只能由她去了。
临近中午,饭菜陆续准备妥当。
一大盆红烧兔肉,肉块烧得油光锃亮,汤汁浓稠,上面撒着几点葱花。
一大瓦罐奶白色的兔肉汤,里面放了些泡发的野山菌,鲜得人掉眉毛。
还有一盘卤兔子,已经被王秀英细心地斩成小块,摆得整整齐齐。
除此之外,桌上还有一盘用那半斤肥膘肉炼出的猪油渣炒的白菜,油汪汪的,香气扑鼻。
一盆金黄的炒鸡蛋,还有一摞用精白面烙的、层层分明的葱油饼。
这样的伙食,别说是柳树屯,就是拿到县城的国营饭店,那也是顶尖的席面了。
林大山拄着拐杖,准时出现在了院门口。
“都别愣着,开饭!”林建国招呼着,把老爷子扶到了上座。
一家人围坐在桌子旁,林卫东、林卫疆看着那几盆肉,眼睛都直了。
林卫民和林卫红更是馋得坐立不安,要不是爷爷在,早就上手了。
“都别愣着,吃吧!”林卫家笑着,先给爷爷林大山碗里夹了一块最大的、最烂糊的兔子腿。
“吃,都吃!今天敞开了吃!”林建国也发了话。
王秀英和李红霞,婆媳俩像是约好了似的,一人拿着勺,一人拿着筷子,先给铁蛋和妞妞两个小家伙的碗里堆满了肉。
“慢点吃,没人跟你们抢!”李红霞看着自己一双儿女狼吞虎咽的样子,又心疼又高兴。
铁蛋小嘴塞得满满的,两颊鼓得像只仓鼠,手里还抓着个卤兔腿,吃得满嘴是油。
妞妞文静些,小口小口地吃着,但一双大眼睛幸福地眯成了两条缝,筷子就没离开过那盘红烧兔肉。
林卫东夹起一块红烧兔肉,也顾不上烫,塞进嘴里,肉炖得极烂,牙齿轻轻一碰就化开了,满嘴都是肉的鲜香和酱料的醇厚,连骨头都炖得入了味,嘬一口,骨髓里的油香都顺着舌尖滑进了肚子里。
“好吃!真香!”林卫东含糊不清地赞道,手里的筷子就没停过。
林卫民和林卫红更是吃得满嘴流油,两只小手抓着卤兔腿啃,小脸吃得跟花猫似的,连掉在桌上的肉渣都舍不得,用手指头拈起来塞进嘴里。
林大山慢条斯理地吃着碗里的兔腿肉,不时地点点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笑意。
王秀英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嘴上心疼着那些肉,脸上却笑开了花。
她自己舍不得吃肉,只是拿葱油饼蘸着汤汁,吃得津津有味。林卫家见状,硬是夹了一大块兔肉放进母亲碗里:“娘,您也吃。您不吃,我们也不吃了。”
王秀英拗不过,只好把肉吃了,眼眶却有些发热。
这一顿饭,是林家这几年来,吃得最舒心、最畅快、最团圆的一顿。
饭后,一家人坐在院子里消食,打着饱嗝,脸上都洋溢着满足。林卫家从屋里拿出了那个帆布挎包。
他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了正在纳鞋底的王秀英。
“娘,这是我第一个月的工资,一共三十二块五,您收着。”
王秀英纳鞋底的手一下子就停住了。她抬起头,看着儿子递过来的那个信封,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她颤抖着手,接过那个信封。
这是儿子长这么大,第一次凭自己的本事,挣回来的钱。
“好,好孩子……”王秀英的声音哽咽了,“娘的卫家,长大了,能挣钱养家了……”
她把信封揣进怀里,贴着胸口放着,仿佛要感受那份滚烫的温度。
“娘,以后我的工资,每个月都交给您。家里用钱的地方多,您看着安排。”林卫家说道。
王秀英却又把那个信封从怀里掏了出来,重新塞回到林卫家手里。
“卫家,这钱娘不能要。”她擦了擦眼泪,脸上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你现在是吃公家饭的人了,在外面,处处都要花钱。跟同事们处关系,买点日用品,都得花钱。你自己攒着,以后娶媳妇用。”
“娘,我用不了这么多。”
“让你拿着就拿着!”王秀英的态度,这次却比林卫家还要强硬。
“你爹娘还没老到要你养活的地步。你在外面,别亏了自己。家里有我和你爹,有你哥哥们呢。你只要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强。”
母子俩推让了半天,最后林卫家还是没拗过母亲。
他把工资重新收好,心里头却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