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沉的。
林家老宅的堂屋里,只点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将几个男人凝重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
林大山坐在主位上,手里捏着已经熄了火的烟袋锅,一言不发。
林建国和林建军兄弟俩,把下午在队委会上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又跟老爷子学了一遍。
“……那几个懒汉,就在队部门口嚷嚷,说咱们林家私藏粮食,不顾集体,还说要去公社告我们。”
林建军说完,气得一拳砸在桌子上。
林建国则忧心忡忡地补充道:
“爹,这事儿,怕是没那么简单。我瞅着,不光是那几个懒汉,村里不少人,看咱们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了。
这要是真让他们闹到公社去,就算咱们不怕查,这名声也坏了。以后,咱们家在村里,就成了众矢之的了。”
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一场针对林家的阳谋。
对方抓住了“集体”和“公平”这两面大旗,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
林家如果强硬对抗,就会落入“与群众对立”的圈套;
如果退让,把辛辛苦苦积攒的野菜干交出去,那不仅是前功尽弃,更是开了个坏头,以后会有无数的麻烦找上门来。
这是一个两难的死局。
“哼。”
许久,林大山才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
他没有发火,也没有慌乱,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平静。
“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他淡淡地说道。
“咱们家带头生产自救,给他们指了条活路。他们不感激,反倒惦记上咱们锅里的这点汤了。”
他抬起眼皮,扫了两个儿子一眼:
“慌什么?天,还塌不下来。”
老爷子身上那股子从战火里历练出来的沉稳和煞气,瞬间就让林建国和林建军兄弟俩焦躁的心,安定了不少。
“建国,”林大山开口了。
“我问你,队里分的那些救济粮,是按什么分的?”
“按人头,爹。这是国家政策,一人一份,谁也不能多,谁也不能少。”林建国连忙回答。
“那咱们家上山采的那些野菜干、橡子粉,是集体的,还是咱们自家的?”
“当然是自家的!建军当时就说了,‘谁采归谁’,这是为了调动大伙儿的积极性!”
“这就对了。”
林大山用烟袋锅,在桌上轻轻敲了敲,发出“嗒嗒”的声响。
“他们要去公社告,就让他们去!”老爷子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我倒要看看,公社的领导,是向着他们这些不劳而获的懒汉,还是向着我们这些响应号召、积极生产自救的带头人!”
“可是,爹……”林建军还是有些担心。
“这事儿闹大了,对咱们家名声不好。”
“名声?”林大山瞥了他一眼。
“在这快要饿死人的年头,啥是名声?让全家人都能挺着腰杆活下去,就是最大的名声!”
他站起身,在屋子里踱了两步,拐杖顿地的声音,铿锵有力。
“光等着他们去告,那是下策。咱们得主动出击,把这盆脏水,给它泼回去!还得泼得他们,哑口无言!”
林建国和林建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困惑。
“建军,”林大山停下脚步,看着三儿子。
“你明天一早,就再去队部一趟。不是去吵架,是去‘检讨’!”
“检讨?”林建军愣住了。
“对,就是检讨。”林大山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你就跟书记说,这事儿,是我们林家考虑不周。
我们只想着带头生产自救,多存点粮食,忘了有些社员家里劳力少、条件差,确实有困难。”
“所以,经过我们林家内部商量,我们决定,发扬互助精神。但是,我们不直接给粮食!”
老爷子说到这里,加重了语气。
“你告诉他们,我们林家,愿意拿出五十斤处理好的橡子粉,和三十斤野菜干,作为‘生产自救启动物资’,无偿地,借给队里最困难的那几户人家!注意,是‘借’!不是‘给’!”
“这……这是为啥?”林建军更糊涂了。
“蠢货!”林大山骂了一句。
“直接给了,那就是施舍,他们不会感激你,只会觉得理所当然,下次还会伸手要!
借给他们,就是人情!让他们知道,咱们林家,是在帮他们,拉他们一把!”
“而且,这东西不能白借!”林大山继续说道。
“你跟他们说清楚,借了我们东西的人家,从明天起,必须跟着觅食小组上山干活!
等他们自己采到了东西,再把借的,慢慢还回来!谁要是不愿意干活,只想躺着等吃的,那对不起,一根野菜干都没有!”
这番话一出,林建国和林建军兄弟俩,眼睛瞬间就亮了!
高!实在是高!
这哪里是“检讨”,这分明就是一招绝妙的“釜底抽薪”!
这一招,直接就把那几个闹事的懒汉,从“受害者”的位子上,给拽了下来。
你们不是说困难吗?好,林家带头帮你,借给你吃的,让你能有力气干活。
你们不是说林家“吃独食”吗?
好,林家把自己的口粮拿出来,分给你们,够不够大方?
但前提是,你得自己动手!
这一下,皮球就踢回到了那几个懒汉脚下。
他们要是接受了,就得跟着上山干活,再也没脸闹事。
他们要是不接受,那就是明摆着,他们不是真困难,就是想不劳而获。
那他们在村里,就彻底站不住脚了,会成为全村人唾弃的对象。
而且,林家这一手,做得光明正大,还占了“响应号召”、“互帮互助”的大义。
就算这事传到公社领导耳朵里,也只会夸他们林家觉悟高,顾全大局!
“爹,您这招,真是绝了!”
林建军一拍大腿,脸上的愁云一扫而空,满脸的兴奋和佩服。
“光这样,还不够。”
林大山又坐了下来,目光转向了一直没说话的林建国,
“建国,明天建军去队里唱红脸,你就得去唱白脸。”
“爹,您吩咐。”
“明天,你去把你大姑、四姑都叫回来一趟。”
林大山缓缓说道,“就说,家里日子难过,准备让卫红,跟你四姑家的向东,去红旗公社那边,投奔亲戚,看看能不能找点活干,省下家里的口粮。”
“啊?”林建国愣住了。
“爹,卫家不是说,要供卫红念书吗?咋又……”
“你懂个屁!”林大山打断他。
“这是做给外人看的戏!你得让全村人都知道,我们林家,也难!难到要往外送孩子了!”
“你想想,一个连自家孩子都要送走的人家,像是有余粮‘私藏’的样子吗?那些风言风语,不就不攻自破了?”
“而且,让你大姑和四姑回来,也是让她们把咱们村的情况,把咱们林家带头自救的事,传到她们各自的婆家去。这也是在给咱们家,在外头,立名声!”
一环扣一环,滴水不漏。
先是用“借粮干活”堵住村里闹事者的嘴,再用“送走孩子”卖惨,彻底打消外界的怀疑。
一拉一推,一张一弛。
林建国这才明白,自己跟老爷子这几十年的道行比起来,还差得太远了。
“爹,我明白了。”林建国重重地点了点头。
“行了,都去吧。按我说的办。”
林大山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了一丝疲惫。
兄弟俩从老宅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对老爷子,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场眼看就要引爆全村矛盾、让林家陷入绝境的危机,就被老爷子这么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地,给化解于无形。
第二天,林建军和林建国,分头行动。
果然,当林建军在队委会上,提出林家愿意“出借”八十斤救命粮,帮助困难户,但前提是必须参加劳动时,村长和队委们,一个个都站起来,带头鼓掌。
那几个昨天还闹得最凶的懒汉,一下子就傻了眼,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而当林建国把女儿要被送走的消息,“愁眉苦脸”地透露给几个邻居后,不到半天功夫,整个柳树屯都知道了——林家,也不容易啊,都到要往外送孩子的地步了!
如此一来,那些关于林家“私藏粮食”、“吃独食”的风言风语,就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瞬间就没了声音。
一场针对林家的巨大危机,就这么被悄无声息地,化解了。
周末,林卫家从县里回来,听父亲说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随即又对爷爷的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知道,自己虽然有来自后世的见识和秘密武器,但论到在这片土地上的生存智慧,论到对人心的洞察和拿捏,自己跟爷爷比起来,还差得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