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越来越冷。
转眼间,日历就翻到了1960年的春节前夕。
整个社会,都笼罩在一股前所未有的萧索和压抑之中。
因为年景不好,连往年最热闹的“杀年猪”,队里都取消了。
家家户户的口粮,都得掐着指头算计着吃。
孩子们的脸上,没了往日的嬉笑。
年味,淡得几乎闻不到了。
这天是腊月二十三,北方过小年。
林卫家又一次从县城回来了。
与以往不同,这次他那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上,没有挂着惹眼的大包小包。
他只是背着一个半旧的帆布挎包,像个普通的回家过年的干部一样,不显山不露水。
一进家门,正在院子里带着铁蛋和妞妞晒太阳的母亲王秀英,就立马迎了上来。
“卫家回来了!快进屋暖和暖和!”
“娘,嫂子。”
林卫家笑着打了声招呼,然后从挎包里拿出几样小东西。
“这是社里发的福利。”
他拿出一小包水果糖和几张崭新的年画,
“给孩子们过年讨个吉利。”
他又掏出几挂红彤彤的小鞭炮,递给眼巴巴瞅着他的铁蛋和妞妞。
两个小家伙立马欢呼雀跃起来,抓着鞭炮,宝贝似的拿在手里,舍不得放。
“你这孩子,就知道瞎花钱。”
王秀英嘴上埋怨着,脸上却全是笑意。
“路上累了吧?快进屋喝口热水。”
林卫家笑着应了,走进屋里,跟正在编筐的父亲林建国打了声招呼。
一家人,就着昏暗的灯光,吃了一顿普普通通的晚饭——红薯干饭,配上一大盆寡淡的水煮白菜。
饭后,林卫家陪着弟弟妹妹说了会儿话,又检查了一下林卫红的功课,就早早地回自己屋里躺下了,说是坐车累了,要歇着。
……
夜,渐渐深了。
村子里最后一声狗叫也平息了下去。
整个柳树屯,都陷入了沉睡。
林卫家和林卫疆那间小屋的房门,却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
他和二哥来到了父亲的房门口,用指甲,极有节奏地,在门板上刮了三下。
很快,屋里的灯亮了。
林建国披着衣服,打开了房门。
紧接着,大哥林卫东也从他的房间里,摸了出来。
“走。”林卫家只说了一个字。
父子四人,没有推板车,因为板车的声音太大。
他们每人背上一个大大的、用旧麻袋缝制的布包,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村子。
他们没有走大路,而是穿过村后那片寂静的坟地,绕到了村子东北角的一片乱石岗。
这里怪石嶙峋,荒草丛生,连着一片小树林,是村里最偏僻、最荒凉的地方,平时连放牛娃都懒得来。
林卫家领着三人,轻车熟路地摸进树林深处,在一棵被雷劈过的、空心了的老槐树下停了下来。
“爹,哥,就是这儿了。”
林卫家放下背上的空布包,把手伸进了那个黑漆漆的树洞里。
他装作在里面摸索的样子,实际上,意识已经沉入了空间。
意念一动。
一块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足有五斤重的冻猪肉,凭空出现在了他手中。
“拿着,爹。”
林建国颤抖着手,接过那块沉甸甸的猪肉,只觉得入手冰凉,心里却是一片火热。
接着,林卫家又从树洞里,“掏”出了一挂两尺多长的、处理干净的猪大肠和一副猪肝。
然后,是一条还在微微抽动尾巴的大草鱼,足有四五斤重。
再然后,是两只已经收拾干净的肥兔子。
……
林卫家就像一个变戏法的魔术师,不断地从那个看似不大的树洞里,掏出各种各样在这个年代堪称奢侈的年货。
林建国、林卫东、林卫疆父子三人,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们知道,林卫家有特殊的“门路”。
但每一次,还是会给他们带来巨大的震撼。
很快,四个人带来的四个大布包,就全被装得满满当当。
“好了,爹,哥,咱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四个人的脚步,都变得沉重了许多,心里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喜悦。
回到家,这些东西被迅速地转移到了厨房的地窖里,藏得严严实实。
天亮了,林家的这个年,才算真正开始。
第二天一早,王秀英惊奇地发现,家里的地窖里,多出了一大堆年货。
林建国只是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
“卫家弄回来的,昨晚我们爷几个去村外头拿的。”
王秀英看着那块肥瘦相间的猪肉,看着那条大草鱼,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什么也没问,只是转身进了厨房,默默地擦起了眼泪。
有了这些硬通货,王秀英这个家庭主妇的腰杆,立马就硬了起来。
她没有声张,而是和林建国商量了半天,定下了“低调过年,细水长流”的调子。
她先是让林建国,把那块五斤重的猪肉,仔仔细细地分割开。
最好的五花肉,留下一斤半,准备年三十晚上吃。
剩下的一斤瘦肉和两斤半肥肉,则被王秀英抹上厚厚的盐,挂在厨房最阴凉通风的房梁上,开始腌制成腊肉。
那条大草鱼,同样处理。
鱼头鱼尾和中段最肥厚的部分,留着过年。
剩下的,也一样用盐腌了,准备做成咸鱼干。
两只兔子,留下一只当年夜饭,另一只,也全部做成了风干兔。
猪肝和猪大肠这种不好存放的东西,则成了今天过小年,给家里人打牙祭的主菜。
整个上午,林家的厨房里,都弥漫着一股压抑着却又无比诱人的香气。
王秀英关紧了厨房的门窗,生怕味道飘出去太远。
她把猪肝切成薄片,就着家里自己发的豆芽,用珍贵的猪油快速地爆炒了一大盘。
火候快,油烟少,香味被牢牢锁住。
那挂猪大肠,她更是仔仔细细地清洗了十几遍,然后切成小段,和着自家腌的酸菜、冻豆腐,用小火慢慢地炖了一锅。
那股子酸香,很好地掩盖了大部分的肉香。
中午开饭的时候,当那一大盘油光锃亮的爆炒猪肝,和那一锅热气腾腾的酸菜炖肥肠端上桌时,全家人都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桌上没有外人,就自家人。
“今天过小年,都别拘着,敞开了吃!”林建国发了话。
铁蛋和妞妞两个小家伙,哪里还等得住,第一个就伸出了筷子。
一块嫩滑的猪肝入口,那股子久违的、丰腴的口感和浓郁的肉香,瞬间就引爆了味蕾。
铁蛋更是把一块肥肠塞进嘴里,烫得直哈气,却怎么也舍不得吐出来。
大人们也都不再客气。
林卫东和林卫疆兄弟俩,埋着头,呼噜呼噜地往嘴里扒拉着米饭,筷子使得像飞一样。
王秀英看着一家人狼吞虎咽的样子,脸上全是满足的笑。
“慢点吃,慢点吃,锅里还有呢。”
一顿丰盛的小年饭,吃得全家人肚儿圆圆,脸上都泛着油光。
吃完饭,王秀英把剩下的肉菜都小心地收好,准备晚上再热一热。
下午,林建国则按照惯例,把分好的那几份肉,用布包好,趁着天色擦黑,悄悄地给老宅的林大山、三叔林建军家、小叔林建设家,还有二爷爷林大河家送了过去。
每家送的都不多,就一小块肉,几斤白面,但在这年景里,却是比金子还贵重。
夜幕降临,林家小院里,林卫家拿出了买回来的那几挂小鞭炮。
在铁蛋和妞妞兴奋的欢呼声中,林卫家点燃了引线。
“噼里啪啦……”
清脆的鞭炮声,在寂静的村庄里响起,驱散了些许冬日的萧索,带来了久违的、淡淡的年味。
一家人围在院子里,看着那跳动的火光,闻着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对即将到来的新年的,那份最朴素的期盼。
窗外,是萧索、严酷的寒冬。
而这个小小的农家院落里,却因为这顿难得的饱饭,因为这份看得见的希望,而温暖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