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县城,还不到半夜。
他悄无声息地翻过供销社后院的矮墙,溜回了自己的宿舍。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林卫家是被院子里一阵嘈杂的喧哗声给吵醒的。
他披上衣服推开门,只见井台边围着好几个人,正对着大门口的方向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什么,脸上都带着既害怕又兴奋的神情。
生产资料柜台的李铁柱、五金门市的赵师傅,还有几个他不怎么熟的面孔,都聚在那儿,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出啥事了?”林卫家走过去,拍了拍李铁柱的肩膀。
李铁柱回过头,看到是林卫家,立马压低了声音,朝大门方向努了努嘴:
“出大事了!市管会和公安局的,昨晚连夜搞突击,抓了一批投机倒把的!”
林卫家的心猛地“咯噔”一下,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到了天灵盖。
他强作镇定,也跟着朝大门口望去。
只见供销社门口那条还算宽敞的马路上,赫然停着两辆军绿色的解放卡车。
十几个穿着制服、戴着红袖箍的稽查队员,正押着一串用麻绳捆着的人,像塞麻袋一样往卡车上塞。
那些被抓的人,一个个垂头丧气,面如死灰。
有男有女,有穿着破烂棉袄、看着像乡下来的,也有穿着干部服、明显是城里人的。
其中一个女的,头发乱糟糟的,还在不停地哭喊求饶,声音尖利,听得人心里发毛。
“同志!我错了!我就是换了点红薯干给我家孩子熬粥喝啊!饶了我吧!”
一个稽查队员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
“现在知道错了?晚了!倒买倒卖国家管控物资,跟挖社会主义墙角有什么区别?都给我老实点!”
卡车的车斗里,还堆放着好几袋子粮食和一些乱七八糟的货物,显然是人赃并获。
周围围了一圈早起的居民,对着卡车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是在城西废弃码头那边抓的!”一个提着菜篮子的大妈神秘兮兮地说。
“可不是嘛!”旁边一个戴着鸭舌帽的老头接口道。
“听说拉了整整一卡车的红薯干和玉米面!这胆子也太大了!现在国家粮食这么紧张,他们还敢倒买倒卖,枪毙了都不冤!”
“废弃码头……”
林卫家听到这四个字,只觉得后背的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来。
他端着脸盆的手,都开始微微发抖。
他想起前些日子,自己跟钱掌柜第一次交易时,钱掌柜就提过那个地方。
幸亏后来换了交易地点。
“卫家,你咋了?脸怎么这么白?”李铁柱看他脸色不对,关心地问了一句。
“没……没事。”林卫家定了定神,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可能是昨晚没睡好,梦魇着了。”
他不敢再多看,匆匆洗漱完,就回了宿舍。
坐在冰冷的床板上,林卫家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他知道,自己之前的做法,实在是太大意,太冒险了。
他低估了眼下形势的严峻程度,也高估了黑市的安全性。
这就像在悬崖边上跳舞,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一整天,林卫家都有些心神不宁。
办公室里的话题,自然也离不开早上那场大抓捕。
“听说了吗?这次是市里直接下来的命令,要严打!抓了足足有二十多个人呢!”
张爱国说得唾沫横飞,像是在说书一样。
“我听我二舅家的表姑父说,带头的那个外号叫‘王麻子’,是这一片最大的粮贩子。这次算是被连锅端了。”吴小虎也补充道。
林卫家一言不发,只是把自己埋在那堆枯燥的数字里。
他知道,这个时候,说多错多,沉默才是最好的保护色。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林卫家没有立刻回宿舍,而是推着自行车,像往常一样,在县城里漫无目的地闲逛。
他绕了几个大圈子,确认身后没人跟着,这才把车骑向了城西那片熟悉的废品收购站。
他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钱掌柜有没有出事。
如果钱掌柜也被抓了,那自己这条线,就彻底断了。
更可怕的是,不知道钱掌柜会不会把自己给供出来。
废品收购站的大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不像平时那样有人进出。
林卫家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他把车停在远处一个隐蔽的角落,悄悄地摸了过去,从门缝里往里瞅。
院子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破烂,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酸臭味。
钱掌柜正坐在一堆烂木头旁边的那张破藤椅上,手里盘着那两个油光锃亮的铁核桃,“咔啦咔啦”的声响,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林卫家松了口气。
人还在,就好。
他整理了一下情绪,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