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卫家没有急着去找马德彪,甚至在此后的一个多星期里,都没有再主动去姑奶奶家。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人情这东西,就像一壶好酒,得放着,得沉淀。
越是急着喝,味道就越寡淡。
只有在最关键的时候拿出来,才能醇香扑鼻,醉人心脾。
现在,还不到时候。
周一早上,林卫家像往常一样,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采购科办公室。
“哟,卫家,又这么早啊。”师傅老刘打着哈欠,第一个走了进来。
“师傅早。”林卫家笑着,递过去一支烟。
“你小子。”老刘接过烟,也没点,就夹在耳朵上,满意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端起那杯已经泡好的热茶,舒舒服服地喝了一口。
平静的日子,最容易让人放松警惕,但也最适合观察人心。
供销社的营业大厅,是整个县城最热闹的地方之一。
长长的木制柜台,把顾客和琳琅满目的商品隔开。
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售货员们,就站在柜台后面,掌握着全县人民的“吃穿用度”。
在这里她们的态度,直接决定了你今天能不能买到那块稍微肥一点的肉,或者那块没有破损的布料。
而这些售货员,又以中年妇女居多,她们消息灵通,嘴巴厉害,是整个供销社乃至县城情报(八卦)中心。
林卫家每次因公或者因私,需要从柜台领东西或者买东西时,从不仗着自己是“内部人员”就摆架子。
他总是客客气气,脸上带着笑。
“周大姐,忙着呢?”
嘴巴甜,会来事,是他从师傅老刘那里学来的第一课。
百货柜台的组长周秀芹周大姐,是个四十来岁,嗓门洪亮,记忆力超群的泼辣女人。
谁家啥情况,谁家跟谁是亲戚,她心里都有一本账。
林卫家每次去她那儿领样品或者核对单据,都会顺手帮她把柜台上的布料样品叠得整整齐齐。
“哎哟,还是卫家你这文化人手巧。”周大姐看着那些叠得像豆腐块一样的布料,嘴上夸着,心里舒坦。
“周大姐您过奖了,我就是看不得乱。”
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
这天下午,林卫家又去百货柜台核对一批新到的毛巾的入库单。
周大姐正靠在柜台上,跟旁边的王翠花和赵红梅,三个人凑在一起,压低声音,不知道在聊些什么。
看到林卫家过来,周大姐立马朝他招了招手,脸上带着一股子神秘的笑意。
“卫家,你过来,过来。”
“周大姐,王大姐,红梅姐,聊啥呢这么热闹?”林卫家笑着走了过去。
“还能聊啥,给你聊个媳妇儿!”
周大姐快人快语,一句话就把林卫家给说懵了。
旁边的王翠花也跟着起哄:“可不是嘛!卫家你看你,人长得一表人才,又是大学生,现在还是咱们社里的红人。这都快二十了,咋还没个对象呢?”
林卫家有些哭笑不得。
“周大姐,您就别拿我开玩笑了。我现在一门心思都在工作上,哪有空想这些。”
“工作是工作,个人问题也得解决嘛!”周大姐一拍柜台,说得理直气壮。
“你跟大姐说实话,你到底喜欢啥样的?是喜欢文静点的,还是活泼点的?是城里户口的,还是乡下的?”
她这副架势,简直比林卫家亲娘王秀英还上心。
林卫家知道,这是单位里这些热心大姐们的通病。
看哪个年轻有为的小伙子单着,就浑身难受,非得给介绍个对象才行。
这也是一种变相的认可。要是你没本事,人家还懒得搭理你呢。
“大姐,这事儿……真不急。”林卫家只能打着哈哈。
“等我工作再稳定稳定,做出点成绩来,再考虑也不迟。”
“等你做出成绩,黄花菜都凉了!”周大姐白了他一眼。
“行了,你不急,大姐替你急。我娘家那边有个侄女,在县小学当老师,人长得水灵,又有文化,跟你正好般配。改天我安排安排,你们见个面!”
“别别别,大姐,真不用……”
林卫家正推辞着,旁边的王翠花也凑了上来。
“秀芹,你那侄女是好,可我听说脾气大了点。我看呐,还是我们家邻居那个姑娘,在纺织厂当工人的,性格温顺,手又巧,跟卫家更合适。”
“纺织厂的有啥好,三班倒,以后成了家都顾不上。还是当老师好,有寒暑假。”
眼看着两个热心的大姐就要为给他介绍哪个对象而吵起来,林卫家头都大了。
“大姐,王大姐,我谢谢您二老的好意。”他连忙岔开话题。
“我今天来,是核对这个月毛巾的入库单的。这事儿急,主任还等着要呢。”
他把单据递了过去,总算是把这个话题给揭过去了。
等核对完单据,林卫家刚想溜,又被周大姐给叫住了。
她把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换了个话题:
“卫家,大姐跟你说个事儿。你那个表叔赵志刚,在仓库是不是得罪啥人了?”
“怎么了?”林卫家心里一动。
“前几天,库里不是分了一批淋了雨的肥皂嘛。”周大姐撇了撇嘴。
“按理说,他一个管仓库的,怎么也得分个两三块吧?结果倒好,我听说,就分了他一块!这不是明摆着欺负老实人吗?”
林卫家听完,眼神微微一冷,面上却不动声色。
“我知道了,周大姐。谢谢您提醒。”
“嗨,谢啥。我就是看不惯那帮捧高踩低的玩意儿。”周大姐说道。
从百货柜台出来,林卫家心里已经有了数。
……
他又溜达到了副食品柜台。
这边的气氛,比百货柜台还要紧张。
因为粮食和肉食的供应,一天比一天少。柜台前的队伍,也越排越长。
被称作“钱算盘”的钱德发,正拿着个大铁勺,有气无力地给排队的居民打着菜籽油。
每打一勺,都得在油桶边上,仔仔细细地刮干净,生怕多给了一滴。
“钱大爷,忙着呢?”林卫家笑着打了声招呼。
“是卫家啊。”钱德发抬起头,看到是他,那张总是绷着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你可别寒碜我了。你看我这,都快忙成猴了。”
“能者多劳嘛。”林卫家说着,不动声色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塞到了柜台底下。
“这是啥?”
“前几天回家,我娘自己炒的南瓜子。不值钱,给你上班的时候磨磨牙。”
“对了,钱大爷,”林卫家像是想起了什么,状似无意地问道。
“最近,县里几个大单位的食堂,来提货还勤快吧?”
“勤快?哪儿还勤快得起来。”钱德发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道。
“现在啥都缺。就说这猪肉吧,一个月就那么点指标,县政府、公安局、医院,这几个大户一分,就没了。像机械厂、纺织厂这些单位,一个月能分到一两百斤,那就烧高香了。”
“这么紧俏?”
“可不是嘛!”钱德发抱怨道。
“就为这点肉,机械厂食堂那个采购员老张,天天跑屠宰场磨,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前天还跟我说呢,他们厂长王援朝下了死命令,说是工人体力消耗大,必须保证一周能见一回荤腥。可我这儿没肉,总不能变出来吧?愁死我了。”
机械厂!
林卫家心里的所有的线索瞬间就串联了起来!
他不动声色地又跟钱德发聊了几句,才转身离开。
之前还在愁,该如何自然地,把“粮食”这张牌,打到机械厂去。
现在,机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