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还没亮,供销社门口那条不宽的街道上,就排起了几百米的长龙。
人们手里拿着布袋和家里的粮本,等着换回那能救命的营养粉。
寒风里,队伍里的人们缩着脖子,跺着脚小声地交谈着,给这清冷的早晨增添了一丝难得的生气。
“哎,大哥,你听说了没?这营养粉真是供销社自己弄出来的?”
一个裹着破旧头巾的大嫂,哈着白气,小声问着前面的人。
前面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汉子回过头,脸上带着几分得意:
“那还有假?我二舅家的表弟就在供销社上班,说啊,是他们采购科一个叫林卫家的年轻干部想出来的法子!把那铁豆子,愣是给变成了香饽饽!”
“真的假的?这么有本事?”
“可不是嘛!听说还是个中专生,文化人,脑子就是活泛!要不是他,咱们今天哪有这盼头!”
另一个排队的老大爷也凑了过来,他手里提着个小瓦罐,一脸的期盼:
“我家里那小孙子,饿得腿都浮肿了,就指望这营养粉给他吊吊命呢,政府给咱们办好事啊!”
“谁说不是呢。前两天那股子炒豆子的香味,闻得我晚上做梦都流口水。今天说啥也得买上两斤回去,给家里孩子解解馋。”
八点整,供销社大门一开,人群虽然有些骚动,但在几个戴着红袖箍的积极分子的维持下,还是有序地涌了进去,直奔副食品柜台。
柜台前,一张用红纸黑字写的大牌子,格外醒目:
“供销社特制营养粉,凭粮本供应,每人限购两斤!售价一毛五分钱一斤!”
旁边,还贴着林卫家亲手写的“食用说明”:
“取粉半碗,先用少量凉水调成糊状,再用开水冲调,搅拌均匀即可食用。老幼酌减,切勿过量。”
钱算盘和几个临时抽调过来的售货员,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赶紧扯着嗓子维持秩序。
“排队!都排好队!拿好粮本!一个一个来!谁插队就不卖给谁!”
称重,收钱,在粮本上做好记录……柜台后面忙得人仰马翻。
那股子久违的、充满生气的喧闹,让整个供销社,都仿佛活了过来。
……
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渐渐转暖,县城里的生活,就像那解冻的小河,虽然依旧流速缓慢,但总算有了点活泛气。
唯一不变的,是那深入骨髓的单调和寂寞。
没有电视,没有网络,连看场露天电影都是奢侈的享受。
这天晚上下班,林卫家刚回到文庙胡同的院子,就看见大哥林卫东正蹲在院里的石桌旁,捣鼓着一个黑乎乎的铁疙瘩。
那是个不知道从哪来的老旧收音机,外壳的漆掉得斑斑驳驳,后面的喇叭纸都破了个大洞。
“哥,你这是干啥呢?”林卫家好奇地凑了过去。
“嗨,别提了。”
林卫东抬起头,抹了把脸上的油污,一脸的郁闷。
“这不是在废品站看到了个电子管收音机吗。我看着可惜,就买了回来,想琢磨琢磨,看能不能给它修好了,让铁蛋和妞妞听个响儿。”
嫂子李红霞正在厨房门口择菜,听到这话,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就你那两下子,还修收音机?别把屋里的电给弄短路了就烧高香了!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多劈两捆柴火!”
林卫东被媳妇说得满脸通红,也不敢还嘴,只是低着头,又开始跟那堆线路较劲。
林卫家笑了笑,没说话。
他走上前,拿起那个破旧的收音机,翻来覆去地看了看。
他上辈子虽然不是专门修电器的,但在车间里耳濡目染,再加上后来自己也爱鼓捣这些东西,基本的电路原理还是懂的。
他打开后盖,里面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
“哥,你找把小刷子和一块干布来。”
“干啥?”
“清灰。”林卫家说道。
“这些老家伙,有时候不是坏了,就是脏了。灰尘多了,受了潮,就容易接触不良,电走不通顺,自然就没了声。”
林卫东将信将疑地找来了工具。
林卫家接过刷子仔仔细细地,把里面的每一个零件,每一根线路上的灰尘都给清扫干净。
清完灰,林卫家又借着灯光,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里面的线路。
“哥,你看这儿。”他指着一个焊点。
“这根线,好像有点松了。”
他从大哥的工具箱里,找出一把小烙铁,在炉子上烧红了,又找了点焊锡丝,小心翼翼地,把那个松动的焊点给重新焊了一遍。
做完这一切,他又检查了一下那个最关键的电子管,发现灯丝没断。
“哥,把电插上,试试。”
“能行吗?”林卫东还是不敢信。
“试试呗,反正也坏不到哪儿去。”
林卫东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电源插头插进了墙上的插座里,拧开开关。
“滋啦——”
收音机里,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声。
李红霞吓得赶紧捂住了耳朵。
林卫东的脸上,也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可就在这时,林卫家伸出手,在那调谐旋钮上,慢慢地,来回转动了几下。
刺耳的电流声,渐渐变小了。
忽然,一阵熟悉的、带着“滋啦”声的音乐,从那个破了洞的喇叭里传了出来!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是《我的祖国》!
虽然声音沙哑,还时不时地夹杂着电流声,但那熟悉的旋律,却清晰可辨!
“响了!响了!三弟!它真的响了!”
林卫东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抓住林卫家的胳膊,激动得满脸通红,那股子劲儿,捏得林卫家生疼。
李红霞也惊呆了,她捂着嘴,不敢相信地看着那个黑乎乎的铁疙瘩。
正在屋里的铁蛋和妞妞,听到声音,也“蹬蹬蹬”地跑了出来。
“收音机!是收音机!”
两个小家伙围着桌子,又蹦又跳,看着那个能自己唱歌的盒子,眼睛里全是好奇和兴奋。
这个晚上,林家的小院,因为这台死而复生的收音机,变得格外热闹。
一家人,围坐在石桌旁,听着那沙哑的歌声和播音员慷慨激昂的播报,谁也舍不得回屋睡觉。
这不仅仅是声音,更是来自外面世界的讯息,是这单调枯燥的生活里,一抹亮丽的色彩。
……
第二天下午,李红霞正在院门口,跟几个胡同里的邻居大嫂一起,就着光线纳鞋底。
“哎哟,红霞妹子,我昨晚咋听见你家院里有唱戏的声儿啊?”
住对门的张大妈好奇地问道。
李红霞心里头正为这事高兴呢,闻言便笑着说:
“哪是唱戏啊,是我家卫东不知道从哪儿捣鼓回来一个破收音机,让他弟弟给修好了。”
“收音机?!”
这话一出,几个纳鞋底的大嫂立马就围了上来。
“我的天,你们家有收音机了?”
“还是修好的?红霞,你家小叔子也太有本事了吧!他不是在供销社当采购员吗?还会修这个?”
“我那小叔子是中专生,文化人,啥都懂点。”
李红霞一脸的骄傲,嘴上却谦虚着。
这事儿,很快就在文庙胡同里传开了。
大家都知道了,新搬来的林家,不光出了个有本事的采购员,家里还有台能听响儿的收音机。
到了晚上,天一擦黑,林家的小院就变得热闹起来。
对门的张大妈,西边的李婶子,还有几个胡同里的孩子,都搬着小马扎,凑到了林家院子里。
“红霞妹子,不打扰吧?我们就是想过来……听个响儿。”张大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说的啥话,张大妈,快坐快坐!”
李红霞热情地招呼着,心里头美滋滋的。
林卫东把那台宝贝收音机搬到院当中的石桌上,拧开开关。
当那熟悉的“滋啦”声和慷慨激昂的革命歌曲再次响起时,整个院子都安静了下来。
大人们一边做着手里的针线活,一边侧耳听着,脸上是难得的放松。
孩子们则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那个能自己发出声音的盒子,连平时最爱打闹的几个皮猴子,此刻也变得安安静静。
“哎,你听,这是在说阿尔巴尼亚的事儿呢。”
“这播音员的声音,可真好听,字正腔圆的。”
从此,每到晚上七点,林家的小院就成了文庙胡同里最热闹的地方。
邻居们都习惯了搬着小板凳,过来一起听广播,聊家常。
林家也因此,迅速地和胡同里的邻居们拉近了关系,真正地融入了这个新的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