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半，县政府大楼里安静得能听见空调送风的微弱声响。大多数办公室的灯都熄了，只有三楼东头县长办公室的窗户，还透出稳定的白光。
李双林埋首在一份关于调整开发区西区拓展项目规划的请示报告上。报告很厚，附带着地形图、管线图、环评摘要和密密麻麻的成本测算。由于宏观政策收紧，原计划一次性铺开的道路和管网建设，现在必须重新论证，分步实施。
他看得极仔细，不时用红笔在页边空白处写下批注：“此段道路是否为近期企业入驻必经？可否暂缓？”“管线容量是否预留了足够余量？避免重复开挖。”“分步实施后，对已签约但未入驻的三家配套企业，有何具体保障措施？请招商局附说明。”
钢笔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脖子有些发僵，他抬起头，活动了一下，目光落在办公桌一角相框上。里面是张全家福，母亲、肖雅琴、小磊和他，背景是青云镇老政府的院子，那时候他刚当上镇长不久，笑容里有踌躇满志，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转眼间，几年过去了。他从青云走到了清源，从镇长成了县长。手中的权力变大了，能调动的资源变多了，可肩上的担子，却似乎比以前更加沉重。
以前在青云，是破局，是与明处的对手搏杀，虽然凶险，但目标清晰，手段直接。现在在清源，是建设，是治理，是在错综复杂的规则和约束中寻找最优解，是在平衡各方利益中推动全局前进。就像眼下，批这份报告，每一个字的斟酌，都关系着数千万乃至上亿的资金投向，关系着开发区的建设节奏，关系着企业的信心和群众的期待。
笔尖悬在“拟同意，请财政局、自然资源局、开发区管委会按调整后方案严格落实”这句批示上方，他停顿了几秒。这句签下去，就意味着县里宝贵的财政资金和建设力量，将按照这个新的、更谨慎但也更稳妥的路径投入。如果错了，耽误了发展时机，责任在他。如果对了，但推进慢了，引来企业和群众不满，压力也在他。
这就是权力背后的责任，沉甸甸的，具体到每一个项目和每一分钱。
他最终还是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迹有力而清晰。然后将报告放到已批阅的文件堆最上方。那堆文件已经有三四十公分高，都是他今晚需要处理完的。
喝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苦涩感让他精神微微一振。他想起下午接到的一个电话，是“未来动力”周启明董事长打来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客气，但话题却有些敏感。
周启明先是关心了一下二期工地的进展，感谢县里的支持，然后话锋一转，似是随意地提到：“李县长，最近跟一些同行交流，听说宏观层面有些调整，很多地方的基建配套速度都慢下来了。我们二期对电力扩容和物流通道要求比较高，不知道清源这边……会不会受影响？”
李双林当时回答得滴水不漏：“周董放心，清源对‘未来动力’项目的支持是坚定不移的。相关配套均已列入最高优先保障序列，我们会克服一切困难，确保项目按计划推进。具体细节，我让开发区管委会明天向您团队做专题汇报。”
话虽如此，他知道周启明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企业家对政策的嗅觉最灵敏。他必须用加倍的努力和更精准的服务，来打消投资者的疑虑，维系这份来之不易的信任。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责任？对投资者的责任，对清源未来产业根基的责任。
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李双林关掉台灯，却没有立刻离开。他走到窗前，望着沉睡中的清源县城。
零星灯火点缀在墨色中，大部分人都已进入梦乡。他们或许在为明天的生计盘算，或许在享受家庭的温暖，或许只是单纯地休息。而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期盼，他们的未来，在某种程度上，与他这个深夜还在办公室批文件的人，息息相关。
他想起刚上任时，在老旧小区遇到的那个坐轮椅的王大爷，盼着加装电梯；想起在信访局激动陈情的吴德厚老县长，只是想为儿子调个工作；想起开发区工地上那些挥汗如雨的工人，指望这份工作养家糊口；想起县医院里等待就医的群众，希望得到更好的治疗……
这些具体而微的面孔，汇聚成了“人民”这个宏大而沉重的词汇。
权力是什么？在很多人眼中，是地位，是光环，是可以支配资源的快感。但此刻，在李双林心中，权力更像是一副担子，一头挑着发展，一头挑着民生；一头是机遇，一头是风险；一头是当下的抉择，一头是长远的影响。
这副担子很重，压得人有时喘不过气。但他不能卸，也不想卸。因为这是他的选择，是他的初心所在。
他从青云一路走来，不是为了享受权力，而是为了运用权力，去改变一些东西，去创造一些价值，去让像清源这样的地方，变得更好一点，让生活在这里的人，过得更舒心一点。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了一下，是肖雅琴发来的信息：“还没回？妈给你留了汤在锅里，记得热了喝。别太累。”
简短的文字，带着家的温度。李双林心里一暖，回复：“马上回。汤留着，明天早上喝。”
他收拾好东西，关掉办公室的总电源。走廊里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依次亮起，又在他身后依次熄灭。
走出县政府大楼，清冷的夜风拂面而来，让他因长时间伏案而有些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不少。回头看了一眼在夜色中沉默矗立的大楼，那里承载着太多人的期望和这座城市的未来。
坐进车里，司机老赵轻声问：“县长，回家？”
“嗯，回家。”李双林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家，是充电站，也是提醒他为何出发的灯塔。无论权力多大，责任多重，都不能忘记来路，不能迷失本心。
车子缓缓驶离。李双林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还会有无数新的文件、新的会议、新的问题在等待他。宏观政策的压力不会消失，新常务副县长的到来也会带来新的磨合，发展的道路上总是挑战不断。
但这就是他的战场，他的使命。
他愿意，也必须，承担起这份权力所赋予的全部责任。
为了清源，也为了不辜负那些在夜色中亮起的、属于平凡人家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