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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道: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

话说封肃听见公差传唤,心里 “咯噔” 一下,手心瞬间冒了汗,连忙快步走出家门,脸上堆着笑上前询问。那些公差却不由分说,只一个劲地嚷:“快把甄爷请出来!” 封肃心里打鼓,连忙陪着笑解释:“小人姓封,不姓甄。只有我前女婿姓甄,如今已经出家一两年了,不知道各位问的是不是他?”

公差们对视一眼,不耐烦地说:“我们不管什么‘真’的‘假’的,奉了太爷的命令来问话。他既然是你女婿,你就跟我们走一趟,亲自去见太爷当面说清楚,省得我们再到处乱跑。” 说着,不等封肃再多说一句,几个人推推搡搡就把他架走了。封家的人个个吓得脸色发白,站在原地手足无措,不知道这到底是福是祸。

那天约莫二更时分,封肃才满脸堆笑地回来了,脚步都带着轻快。家里人连忙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封肃喝了口茶,眉飞色舞地说道:“原来咱们本府新上任的太爷姓贾名化,是胡州人氏,以前跟我女婿是旧相识。今天他从咱们家门口路过,正好看见娇杏那丫头在买线,就以为我女婿搬到这里住了。我把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太爷还挺伤感,叹了好一会儿气,又问起我的外孙女英莲。我告诉他英莲是看灯的时候弄丢的,太爷说:‘不妨事,我会派衙役务必把她找回来。’说了一会儿话,临走的时候还送了我二两银子呢!”

甄家娘子听了这话,眼圈一红,喉咙里像堵了团湿棉花,说不出的酸楚,勉强忍着才没哭出来。这一夜倒也没再发生别的事。到了第二天一早,贾雨村就派人送来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说是答谢甄家娘子当年的收留之恩。另外还捎来一封密信给封肃,托他问问甄家娘子,能不能把娇杏姑娘给他做二房。

封肃一看信,高兴得眉开眼笑,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巴不得能巴结上这位新太爷,连忙跑到女儿跟前,一力撺掇着答应下来。当天夜里,只用了一乘小轿,就把娇杏悄悄地送进了知府衙门。贾雨村自然是满心欢喜,当即赏了封肃一百两银子,又送了甄家娘子许多衣物财物,让她好好生活,等着寻访英莲的下落。封肃揣着银子回了家,心里美得说不出话来。

要说这娇杏丫头,就是当年回头看了贾雨村两眼的那个丫鬟。只因偶然的一次回望,就引出了这段缘分,这也是她自己万万没想到的奇遇。谁曾想她的命运竟如此顺遂,自从到了贾雨村身边,只过了一年就生了个儿子。又过了半年,贾雨村的正妻忽然得了重病去世了,贾雨村就把娇杏扶了正,让她做了夫人。正应了那句话: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

原来贾雨村当年得了甄士隐的银子之后,十六日就起身进了京城。到大比之年,他果然十分得意,考中了进士,被选为外班官员,如今已经升任本府知府了。他虽然才干出众,但性子难免有些贪婪苛刻,而且又仗着自己有才学,常常轻慢上司,那些同僚们都对他侧目而视,心里很是不满。没到一年,就被上司找了个由头,写了一本奏折弹劾他,说他生性狡猾,擅自篡改礼仪。皇上看了奏折大怒,当即下令把他革职查办。

朝廷的文书一到,本府的官员们个个暗自庆幸,都觉得大快人心。贾雨村心里又羞又恨,胸口像是被巨石压住一般喘不过气,但脸上却一点怨色都没有,依旧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他交代完公事,把这些年做官积攒的钱财和家眷都送回了原籍安置妥当,自己却一身轻松,游山玩水,遍览天下的名胜古迹去了。

这一天,贾雨村偶然游到了扬州地面。他听说今年的盐政御史是林如海,心里顿时生出几分好奇。这位林如海,表字如海,是前科的探花,如今已经升任兰台寺大夫,本是姑苏人氏,现在被钦点为巡盐御史,到任刚一个多月。

林如海的祖上曾经袭过列侯爵位,传到他这一辈,已经是第五代了。起初朝廷只允许世袭三代,后来当今皇上隆恩浩荡,比前代君主更加宽厚,额外加恩,让林如海的父亲又袭了一代爵位。到了林如海这里,就靠着自己的本事考中科举,走上了仕途。林家虽然是富贵官宦之家,却也是书香门第,家风醇厚。只可惜林家的人丁不兴旺,子孙后代不多,虽然有几门亲戚,也都是堂族,没有什么亲近的嫡派支脉。

如今林如海已经四十岁了,之前有过一个三岁的儿子,可偏偏去年夭折了。他虽然有几房姬妾,奈何命中无子,也只能无可奈何。现在身边只有一位正妻贾氏,生了一个女儿,小名叫黛玉,今年刚五岁。夫妻二人没有儿子,所以把黛玉当成掌上明珠一般疼爱。又见黛玉聪明伶俐,模样清秀,就打算让她读书识字,多少识得几个字,也算是聊解膝下无子的寂寞。

偏偏这时贾雨村偶感风寒,病倒在了旅店里,一病就是一个月,才慢慢好转起来。一来身体劳倦,二来盘缠也快用完了,他正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暂且安身。幸好他有两个旧友也在扬州居住,听说盐政御史林如海正在聘请西席教授女儿读书,贾雨村就托朋友帮忙,谋到了这个差事,暂且先安身下来。

好在他只需要教一个女学生,还有两个伴读丫鬟伺候。这女学生年纪又小,身体还十分怯弱,功课也没有严格的数量要求,所以贾雨村教起来倒也十分省力。不知不觉就又过了一年,谁曾想女学生的母亲贾氏夫人突然一病不起,没过多久就去世了。黛玉亲自伺候母亲汤药,守丧尽孝,悲痛万分,贾雨村也就暂时辞了馆,想另寻出路。林如海却想让女儿守孝期间也继续读书,就又把他留了下来。近来黛玉因为悲伤过度,本就怯弱多病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旧病复发,连日来都没能上学。贾雨村闲居在旅店,无所事事,每当天气晴和的时候,吃过饭就出来四处闲逛。

这一天,他偶然走到了城外,想要欣赏一下乡村野趣。走着走着,忽然来到一处山环水绕、茂林修竹的地方,隐隐约约能看到一座庙宇。只见那庙宇门巷破败,墙垣腐朽,门前挂着一块匾额,上面写着 “智通寺” 三个字。门旁还有一副破旧的对联,写着: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贾雨村看了这两句话,心里一动,暗自思忖:“这两句话文字虽然浅近,但意思却十分深刻。我也游历过不少名山大寺,倒从没见过这样发人深省的话。这庙里想必有个经历过人生起伏的高人,不如进去看看。” 想着,他就迈步走了进去。庙里只有一个年老体衰的和尚在煮粥,贾雨村见了,心里顿时有些失望,也就没太放在心上。等他上前问了和尚几句话,才发现这老僧又聋又糊涂,牙齿都掉光了,说话含糊不清,问东答西,完全说不到一块儿去。

贾雨村心里不耐烦起来,转身就走了出来,打算到附近的村店里喝几杯酒,消遣一下。刚要走进店里,就看见座位上有一个人站起身大笑起来,快步迎了出来,嘴里说道:“真是奇遇,奇遇啊!” 贾雨村定睛一看,原来是在京城古董行里做生意的冷子兴,以前在京城的时候就认识。贾雨村一直很佩服冷子兴,觉得他是个有本事、有见识的人,而冷子兴也借着贾雨村的文人名气,两人说话十分投机,格外合得来。

贾雨村连忙笑着问道:“老兄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今天偶然遇见,真是太巧了!” 冷子兴笑道:“我去年年底回的家,现在因为还要进京,顺路来这里找个老朋友说句话。承蒙他好意,留我多住两天。我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打算在这里盘桓几日,等到月半的时候再起身。今天我那朋友有事出门,我闲着没事就出来逛逛,没想到竟然遇到了你!” 一边说,一边拉着贾雨村一同坐下,又让人重新整治了酒肴。两人一边喝酒,一边闲聊,说起了分别之后的种种事情。

喝了几杯酒,贾雨村随口问道:“近来京城里面有没有什么新鲜事?” 冷子兴喝了一口酒,慢悠悠地说:“新鲜事倒没什么,不过是老先生你的同宗家里,出了一件小小的怪事。” 贾雨村愣了一下,笑道:“我族里没有人身在京城,你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冷子兴打趣道:“你们都姓贾,难道不是同宗一族吗?” 贾雨村追问到底是哪家,冷子兴反问道:“荣国府的贾家,难道玷污了老先生你的门楣不成?”

贾雨村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他们家。要说起来,我这寒族的人丁倒也不少,自从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都有,谁能一一仔细考查清楚呢?若说荣国公这一支,倒确实是同宗。只是他们家那样荣耀显赫,我们这些旁支可不敢去攀附,时间久了,自然也就越来越疏远,认不出了。” 冷子兴叹了口气,说道:“老先生你可别这么说。如今这宁、荣两府,也已经萧条了不少,比不上早年的光景了。”

贾雨村有些不信,说道:“当年宁、荣两府的人口那么多,怎么会突然萧条了呢?” 冷子兴喝了口酒,说道:“可不是嘛,说起来话就长了。” 贾雨村追着问道:“去年我到金陵地界,想要游览六朝遗迹,那天进了石头城,从他们家的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两府相连,竟然占了大半条街。虽然大门前冷落无人,但隔着围墙往里一看,里面的厅殿楼阁都还高大雄伟,就算是后面的花园里,树木山石也都郁郁葱葱、生机勃勃,怎么看也不像是衰败的人家啊?”

冷子兴笑了笑,说道:“亏你还是进士出身,原来这么不通世故!古人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贾家如今虽说比不上早年那般兴盛,但比起普通官宦人家,到底气派不一样。”

他放下酒杯,手指在桌沿上轻轻敲着,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现在贾家人口越来越多,要办的事也越来越杂。主子仆人上下,贪图安逸、享受富贵的多,真正能谋划家事、打理产业的一个也没有。平日里的排场开销,又不肯将就节省,如今外面的架子看着还没倒,内里的家底早就空得差不多了。”

贾雨村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眉头微蹙:“这还只是小事?难道还有更大的麻烦?”

“那可不!” 冷子兴身子往前倾了倾,声音压低了些,“更要命的是,这么一个钟鸣鼎食、书香门第的大家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贾雨村闻言,眼睛微微睁大,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这样注重诗书礼教的人家,怎么会不擅长教育子孙?别的家族我不知道,单说这宁、荣二府,以前可是出了名的教子有方。”

冷子兴重重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我正说的就是这两家!你听我慢慢说:当年宁国公和荣国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宁国公是哥哥,生了四个儿子。宁国公去世后,贾代化袭了爵位,也养了两个儿子:大儿子贾敷,长到八九岁就夭折了,只剩下二儿子贾敬袭了官。可这贾敬如今一门心思好道,就喜欢烧丹炼汞求仙,家里的事一概不管。幸好他早年留下个儿子叫贾珍,因为父亲一心想当神仙,就把爵位让他袭了。贾敬也不肯回原籍,只在京城外和一群道士混在一起瞎折腾。”

“这位贾珍爷,哪里肯好好读书?一天到晚只知道寻欢作乐,把个宁国府搅得鸡犬不宁,也没人敢管他。他倒是生了个儿子,今年十六岁,名叫贾蓉。现在贾敬老爷子不管事,贾珍更是无法无天了。”

冷子兴喝了口酒,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再说说荣府,你刚才听说的那个异事,就出在这里。荣国公去世后,大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贾赦,二儿子贾政。如今贾代善早就去世了,史老太君还在世,大儿子贾赦袭着爵位。二儿子贾政,从小就喜欢读书,祖父最疼他,原本想让他通过科举出身。没想到贾代善临终时上了一道遗本,皇上体恤老臣,除了让大儿子袭官,又问还有几个儿子,立刻宣贾政进宫引见,额外赐了他一个主事的头衔,让他进工部学习,如今已经升为员外郎了。”

“贾政的夫人王氏,头胎生了个儿子叫贾珠,十四岁就考中了秀才,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可惜后来一病就死了。第二胎生了个女儿,偏偏生在大年初一,这已经够稀奇了。没想到后来又生了个儿子,说起来更怪 —— 这孩子一落地,嘴里就衔着一块五彩晶莹的玉,上面还刻着不少字迹,于是就取名叫宝玉。你说这是不是天下少有的奇事?”

贾雨村听得眼睛发亮,放下酒杯笑道:“果然奇异!这孩子的来历恐怕不一般。”

冷子兴却冷笑一声,撇了撇嘴:“所有人都这么说,所以他祖母史老太君把他当成心肝宝贝一样疼。那年他周岁的时候,贾政想试试他将来的志向,就把世上各种各样的东西摆了一大堆,让他抓周。谁知他别的都不拿,伸手只抓那些脂粉钗环。贾政当场就大怒,说‘将来肯定是个沉迷酒色的浪荡子’,从此就不喜欢他。只有史老太君,还是把他当成命根子一样宠着。”

“说来更奇,这孩子现在长到七八岁,虽然淘气得厉害,但聪明机灵的地方,一百个孩子里也挑不出一个。他说出来的孩子话也怪得很,常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就觉得清爽干净;见了男人,就觉得浊臭逼人’。你说可笑不可笑?将来肯定是个色鬼无疑了!”

贾雨村脸色一正,连忙摆手制止他,语气严肃:“不是你想的那样!可惜你们不知道这孩子的来历,恐怕贾政老前辈也错把他当成淫魔色鬼了。要不是读了很多书、懂得事理,又有穷究事物原理、领悟玄学之道的功夫,是没法明白他的来历的。”

冷子兴见贾雨村说得郑重其事,眉眼间都透着一股较真的劲儿,连忙往前凑了凑,手肘撑在桌案上,追问道:“雨村兄这话听着分量极重,到底是个什么道理?快给我说说。”

贾雨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液滑过喉咙,暖了暖身子,才缓缓开口:“天地间生出人来,除了大仁大义和大奸大恶这两种,其余的人都没什么太大差别。若是大仁大义的人,都是顺应时运而生;大奸大恶的人,却是应着劫难而来。时运昌隆,天下就太平;劫难降临,世道就危难。唐尧、虞舜、大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召公、孔子、孟子、董仲舒、韩愈、周敦颐、程颢、程颐、张载、朱熹,这些人都是顺应时运而生的。蚩尤、共工、夏桀、商纣、秦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这些人,都是应着劫难而生的。大仁大义的人,治理天下;大奸大恶的人,扰乱天下。”

他顿了顿,指尖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继续说道:“清明灵秀的气,是天地间的正气,是仁人君子所秉持的;残忍乖僻的气,是天地间的邪气,是凶恶之人所秉持的。如今正当国运昌盛、福泽绵长的朝代,太平无事的世道,秉持清明灵秀之气的人,上到朝廷官员,下到民间百姓,到处都是。剩下的那些灵秀之气,没地方去,就变成甘露,变成和风,温和地滋养着天下四海。而那些残忍乖僻的邪气,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肆意弥漫,就凝结聚集在深沟大壑之中。偶尔被风吹动,或是被云气催动,稍微有了些摇动感发的意思,一丝半缕不小心泄露出来,碰巧遇到灵秀之气经过。正气容不下邪气,邪气又嫉妒正气,两者互不相让,就像风水雷电在地下相遇,既不能消除对方,又不能避让对方,必定要相互搏击、掀起波澜之后才会罢休。”

“所以这些气也一定会赋予到人身上,等发泄完了才会消散。那些偶然秉承了这种气而生的男女,往上不能成为仁人君子,往下也成不了大奸大恶。把他们放在千千万万人中,他们的聪慧俊秀、灵秀之气,远在千千万万人之上;但他们乖僻邪谬、不近人情的样子,又远在千千万万人之下。如果生在公侯富贵之家,就会成为痴情种子;如果生在诗书清贫的家族,就会成为隐士高人;就算偶尔生在福薄的寒门,也绝对不会成为仆役走卒,甘心被平庸之人驱使驾驭,必定会成为技艺高超的优伶或是有名的歌妓。”

贾雨村喝了口酒,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像前代的许由、陶渊明、阮籍、嵇康、刘伶、王导谢安两家的人、顾恺之、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希夷、温庭筠、米芾、石延年、柳永、秦观,还有近些年的倪瓒、唐伯虎、祝枝山,再比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女、薛涛、崔莺莺、王朝云这些人,都是换了地方也一样的人物。”

冷子兴听了,拍了下手,眼底闪着亮光,笑道:“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了?”

贾雨村点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正是这个意思。你还不知道,我自从被革职以来,这两年走遍了各省,也遇见了两个与众不同的孩子。所以刚才你一说起宝玉,我就猜到八九不离十,他也是这一派的人物。不用往远处说,就说金陵城里,那个担任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的甄家,你知道吗?”

冷子兴眼睛一瞪,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谁不知道啊!这甄府和贾府是老亲戚,又是世交,两家来往得特别亲热。就连我,和他家也来往了不少日子了。”

贾雨村笑了笑,回忆道:“去年我在金陵,也曾有人举荐我到甄府教书。我进去看了看,没想到他家那么显贵,却是个富裕又懂礼数的人家,真是个难得的教书好去处。但府里那个学生,虽然只是启蒙,却比教一个准备科举的举子还费心。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须得有两个女儿陪着我读书,我才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里糊涂的。’他还常常对跟着他的小厮们说:‘这 “女儿” 两个字,极其尊贵,极其清净,比那 “阿弥陀佛”“元始天尊” 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比。你们这些满嘴浊气的臭舌头,万万不能冒犯了这两个字,这可是要紧事。但凡要说起这两个字,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行,要是说错了,就要凿牙穿腮以示惩罚。’”

“他平日里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行为都和常人不一样。可只要一放学,进去见到那些女儿们,就变得温厚平和,聪敏文雅,简直像换了一个人。因此,他父亲也曾经狠狠地打了他好几次,可无奈就是改不了。每次打得疼得受不了的时候,他就‘姐姐’‘妹妹’地乱叫起来。后来听说里面的女儿们拿他取笑:‘为什么打急了就只管叫姐妹?难道是求姐妹去说情讨饶?你就不觉得惭愧吗?’他的回答最是奇妙,他说:‘疼得厉害的时候,只叫 “姐姐”“妹妹”,或许能缓解疼痛也说不定。因为叫了一声,果然就觉得不疼了,于是就得了个秘法:每次疼到极点,就接连叫姐妹。’你说可笑不可笑?也因为他祖母过分溺爱,不明事理,每次都因为孙子而责怪老师、责骂儿子,所以我就辞了馆离开了。如今我在巡盐御史林家教书。你看,这样的子弟,必定不能守住祖父的家业,听从师长的规劝。只可惜他家的几个姊妹,都是少有的好姑娘。”

冷子兴叹了口气,说道:“就算是贾府里,现在有的三个姊妹也很不错。贾政老爹的大女儿名叫元春,因为贤良孝顺、有才有德,被选进皇宫做女史去了。二小姐是贾赦老爹的妾所生,名叫迎春。三小姐是贾政老爹的庶出女儿,名叫探春。四小姐是宁国府贾珍爷的亲妹妹,名叫惜春。因为史老夫人极其疼爱孙女们,她们都跟着祖母一起读书,听说个个都很出色。”

贾雨村挑眉,有些好奇地问道:“更奇妙的是甄家的风俗,女儿的名字,也都跟着男子的名字来取字,不像别的人家那样另外用‘春’‘红’‘香’‘玉’这些艳丽的字。怎么贾府也喜欢这种俗套?”

冷子兴摆了摆手,解释道:“不是这样的。只因现在的大小姐元春是正月初一日出生的,所以才取名元春,其余的姊妹才跟着用了‘春’字。上一辈的姊妹,名字也是跟着兄弟的名字来取的。现在就有证据:如今你尊贵的东家林公的夫人,就是荣国府里贾赦、贾政二位公爷的亲妹妹,她在家的时候名叫贾敏。你要是不信,回去仔细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贾雨村猛地一拍桌子,恍然大悟,眼底闪过一丝明了:“难怪我这个女学生读到书中有‘敏’字的时候,都念作‘密’字,每次都是这样;写字遇到‘敏’字,又会少写一两笔,我心里一直有些疑惑。现在听你这么一说,肯定是因为这个缘故了。难怪我这个女学生言语举止和别人不一样,和现在的女子都不同,想来她的母亲必定不一般,才能生出这样的女儿。如今知道她是荣国府的外孙女,也就不足为奇了。可惜啊,上个月她母亲竟然去世了。”

冷子兴也跟着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惋惜的神色:“老姊妹四个,这贾敏是最小的,也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不剩了。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她们的丈夫会是什么样子呢。”

贾雨村点点头,又问道:“正是。刚才说到贾政公,他已经有了那个衔玉而生的儿子,又有长子留下的一个体弱的孙子。那贾赦老竟然没有一个成器的孩子吗?”

冷子兴喝了口酒,说道:“贾政公自从有了宝玉之后,他的妾又生了一个儿子,还不知道品性好坏。只眼前现在有两个儿子一个孙子,却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至于贾赦公,他也有两个儿子,长子名叫贾琏,现在已经二十岁左右了。他是亲上加亲,娶的就是贾政老爹夫人王氏的内侄女,现在已经娶了两年了。这位贾琏爷现在捐了个同知的官职,也是不肯读书,在人情世故上很会随机应变,言谈也很得体,所以现在只在他叔叔贾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一些家务。谁知道自从娶了他这位夫人之后,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一个不称颂他夫人的,贾琏爷反倒被比下去了:说他夫人模样又极其标致,言谈又爽快利落,心机又极其深细,简直是男人万万比不上的。”

贾雨村听了,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可见我刚才说的话没错。你我刚才所说的这几个人,恐怕都是那种秉承了正邪两气而来的一路人,也说不定呢。”

冷子兴笑着端起酒杯,朝贾雨村举了举:“不管是邪还是正,只顾着说别人家的事情,你也喝一杯酒才好。”

贾雨村也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说道:“正是,只顾着说话,竟然多喝了好几杯。”

冷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就算多喝几杯又有什么关系。”

贾雨村转头往窗外看了看,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街面上的行人也少了,说道:“天也晚了,小心关了城门。我们慢慢进城再接着谈,也不是不可以。”

于是,两个人站起身,算清了酒钱。正要走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有人高声喊道:“雨村兄,恭喜了!我特地来给你报个喜信的。”

贾雨村心里一动,后背微微一挺,连忙回头看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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