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合拢,最后一丝天光被掐灭。甬道里只剩下火把喘息般的噼啪声,还有三个人粗重的呼吸。空气里是尘土、恐惧和汗水混在一起的味道。
陈渡的后背死死抵着石门,冰冷的石头透过薄薄的衣衫,往他肉里钻。他能感觉到,门外那股子阴寒,像水一样,正顺着石缝往里渗。
老渔夫瘫在地上,身子缩成一团,抖得像个筛子。他嘴唇乌青,翻来覆去就只会念叨:“完了……鬼船堵门了……咱都得死在这儿……”
阿青靠着石壁坐着,脸白得跟纸一样,牙关磕碰,发出细碎的声响。她看着陈渡,眼睛里那点刚燃起来的光,又暗了下去。
陈渡没说话。他把快烧到手的火把往旁边石壁的缝隙里一插,固定好。然后走到那副空荡荡的甲骨前,伸手,抓住头盔。
“你……你干啥?”老渔夫抬起浑浊的眼。
陈渡不答,双手用力,将那副连着胸甲的沉重甲骨整个提了起来。甲骨锈蚀得厉害,但骨架还在,死沉。他拖着它,走到石门后,将它死死卡在门轴和地面之间。这样一来,外面想推门,就得先推开这千斤重担。
干完这个,他额上见了汗。他撩起衣角擦了把脸,走到老渔夫和阿青面前,蹲下。
“死不了。”他说,声音不高,但像石头落地,砸出个坑。“水路,不只一条。”
老渔夫猛地抬头,眼睛里爆出一丝希望:“还……还有路?”
陈渡没直接回答,他看向阿青:“还能走吗?”
阿青咬着牙,手撑着石壁,一点点把自己撑起来,腿还在打颤,但点了点头。
陈渡这才转向老渔夫,目光沉静:“修这地方的人,不会只留一个门。那是找死。”他伸手指向大殿深处,那片火光照不透的黑暗,“那里,应该有通往水下的暗道,是备用的逃生路。”
老渔夫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黑黢黢的,啥也看不见,只觉得那黑暗里藏着吃人的东西。他喉咙发干:“可……可那是水底下!俺们咋出去?”
“找。”陈渡站起身,拔起火把,“找到路,就有办法。”
他不再废话,举着火把走向大殿深处。阿青深吸一口气,踉跄着跟上。老渔夫看着两人的背影,又回头瞅了瞅那扇被堵死的石门,外面那股子阴寒气好像更重了。他打了个哆嗦,连滚带爬地追了上去。
大殿比想象的更深。走过那片摆放石案的空地,后面是更粗大的石柱,上面刻的符文也更加复杂扭曲,看久了让人头晕。空气里的水汽越来越重,带着一股河底淤泥特有的腥味儿。
火把的光晕在黑暗中艰难地推进,只能照亮脚下几步。脚下不再是平整的石板,开始出现倾斜向下的坡度,石面上长满了滑腻的青苔。
“有水声。”阿青突然停下,侧耳倾听。
陈渡也听到了。很轻微,像是从地底深处渗出来的,潺潺的,绵绵不绝。
三人精神一振,加快脚步。坡度越来越陡,几乎要手脚并用。石壁湿漉漉的,不断有水珠渗出来,滴落在脖颈里,冰得人一激灵。
终于,火光照亮了一个狭窄的洞口。洞口仅容一人弯腰通过,里面黑漆漆的,那潺潺的水声正是从里面传出,清晰可闻。
陈伏下身,将火把探进去。火光跳动,映出一条向下延伸的、人工开凿的狭长石阶。石阶尽头,隐约可见一片幽暗的水光。
“就是这儿了。”陈渡说。
希望就在眼前,但三人的心却沉了下去。洞口太小,里面情况不明,最重要的是,那水是死的,还是活的?通向哪里?
老渔夫扒着洞口往里看,只看了一眼,就缩回头,脸更白了:“这……这要是条死路,或者里面藏着啥东西……”
陈渡没理会他的恐惧。他解下腰间原本准备用来固定木筏的麻绳,一头递给阿青:“抓紧。我先进去。如果我在下面拉三下绳子,你们就下来。如果……”他顿了顿,“如果绳子松了,或者有别的动静,你们就退回大殿,再想办法。”
阿青紧紧攥住绳子,指节发白,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陈渡不再犹豫,将火把调转,让火焰不至于立刻烧到手,深吸一口带着浓重水腥气的空气,弯腰钻进了洞口。
石阶又滑又陡,只能侧着身子,一点点往下挪。水声在耳边越来越响,空气冰冷刺骨。走了约莫十几步,台阶到了尽头。脚下是一片浅滩,没着脚踝的、冰冷的河水。
他举起火把。眼前是一个不大的地下石窟,石窟一侧,河水正从一个半人高的洞口缓缓流入,又从前方的另一个洞口流出。水流平缓,但深不见底。
他蹲下身,伸手探入水中。刺骨的寒意顺着手臂蔓延上来。他仔细感受着水流的方向和力度。
不是死水。是活水。这条暗河,通向外面。
他心中稍定,用力扯了三下绳子。
不一会儿,阿青和老渔夫也先后小心翼翼地爬了下来。看到流动的河水,老渔夫松了口气,但马上又发起愁来:“水是活的,可咱咋走?凫水?这水冰得能冻僵骨头!而且黑灯瞎火的,谁知道通到哪儿?”
陈渡没说话,目光在石窟里扫视。很快,他走到石窟角落,那里堆着一些黑乎乎的东西。用火把一照,是几只蒙着厚厚灰尘的、用皮革和藤条扎成的旧气囊,还有几块同样腐朽不堪的长木板。
“这是……”老渔夫凑过来。
“前人留下的。”陈渡用脚拨弄了一下那些物件,“估计是应急用的筏子材料,年代太久,烂了。”
希望似乎又断了。
陈渡却蹲下身,仔细检查那些木板和皮革。木板虽然腐朽,但骨架有几根还算坚硬。皮革气囊已经脆化,一碰就掉渣,但里面支撑的藤条骨架还能用。
他站起身,开始解自己的外衣,又把阿青和老渔夫身上多余的、厚实的外衣和裤子都扒了下来。
“你……你这是干啥?”老渔夫护住自己,一脸惊恐。
“扎筏子。”陈渡言简意赅。他用匕首将衣服割成宽布条,又将那些尚算完好的木板和藤条骨架拆解下来。他用布条将木板并排捆扎结实,做成一个简陋的筏面,又将那几根坚硬的藤条骨架固定在筏面之下,增加浮力。
没有气囊,浮力不够。他想了想,将三人身上所有能装空气的东西都利用起来——水囊吹满气扎紧,甚至把那几个准备装干粮的空布袋也吹胀扎口,牢牢绑在筏子底部。
一个看起来极度寒酸,甚至有些可笑的简易筏子,就这么在火把光下成型了。它不大,仅能勉强承载两三个人,浮在水面上,一副随时会散架的样子。
但这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陈渡把筏子推入水中,它晃了晃,竟然真的浮住了。
“上去。”陈渡对阿青和老渔夫说。
老渔夫看着那黑黢黢的水面,和那颤巍巍的筏子,腿肚子直转筋。阿青却咬着牙,第一个爬上了筏子,紧紧抓住边缘的藤条。
陈渡看向老渔夫,眼神不容置疑。老渔夫哭丧着脸,最终还是哆哆嗦嗦地爬了上去。筏子猛地一沉,又顽强地浮了起来。
陈渡最后检查了一下身上,确认那卷轴和金鳞都在怀里贴身收好,白玉如意也塞得稳妥。他这才深吸一口气,推着筏子,涉水走向水流出的那个洞口。
河水瞬间没到了他的胸口,刺骨的寒冷让他几乎窒息。他咬着牙,奋力将筏子推入幽暗的河道,然后双手扒着筏子边缘,整个身体没入水中,只靠手臂的力量牵引。
“走水路了。”
他低哑地说了一声,双脚在冰冷的水流中用力一蹬。
筏子载着两人,带着扒在后面的陈渡,悄无声息地滑入黑暗。火把在进入水道时就被水湮灭,最后一点光消失了。彻底的黑暗和冰冷包裹上来,只有耳边潺潺的水声,和身体感知到的水流方向,指引着他们飘向未知的前方。
黑暗中,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
一直扒着筏子边缘,半身浸在冰水里的陈渡,忽然抬起了头。
他感觉到,水流的速度,在变快。
前面,似乎有隐约的轰鸣声传来。
老渔夫也听到了,他惊恐地抬起头,望向无尽的黑暗前方,声音带着哭腔:“啥……啥声音?”
陈渡没有回答。他眯起眼,努力在黑暗中分辨。那轰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伴随着的,是水流明显的倾斜和加速。
他心头一沉。
这条地下暗河的前方,恐怕不是平坦的出口。
而是……一道瀑布,或者一段极其湍急的险滩。
他们的破筏子,能扛过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