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米的温暖尚未在胃里完全化开,洞外的雨声里,突然掺杂进了别样的声响。
不是风声,不是雨打树叶,而是某种更沉重、更整齐的——脚步声。很多人的脚步声,混杂着金属甲片轻微碰撞的细响,正从山下由远及近,朝着他们藏身的山洞方向而来。
洞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原本因饱食而泛起的些许松弛,如同被冰水浇灭的火星,骤然消失。人们惊恐地抬起头,互相望着,眼神里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恐惧。孩子们被大人死死捂住了嘴,连呜咽声都被掐断在喉咙里。
老鬼像一头被惊动的猎豹,猛地从火堆旁弹起,几步窜到洞口,拨开藤蔓的一道缝隙,向外窥探。只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就变得铁青。
“是官兵!”他缩回头,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至少二三十人,带甲,配刀弓,已经把下面围了!看方向,是冲着我们来的!”
怎么可能?!他们才刚找到粮食,才刚喘了口气!
孟婆婆拄着拐杖的手微微发抖,嘶哑道:“怎么会……他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陈渡已经站起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寒光凛冽。他没有去看洞口,而是将目光缓缓扫过洞内每一张惊恐的脸,最后落在角落里脸色惨白、试图蜷缩起来的水虺身上,以及那个抱着包袱、身体僵硬的吴念清身上。
“不是巧合。”陈渡的声音冷得像洞外的雨水,“有人引路。”
这两个字像毒针,刺得水虺猛地一颤,吴念清也是身体一僵。
“不是我!”水虺嘶声叫道,因为激动牵动了伤口,疼得他额头冷汗直冒,“我一路都被你们看着,怎么报信?!”
老鬼一步踏到水虺面前,揪住他的衣领,眼中杀气腾腾:“那你说,他们怎么像闻着味儿的狗一样摸到这山旮旯里来的?!”
“我……我不知道!”水虺挣扎着,眼神慌乱。
“是你!”老鬼又猛地转向吴念清,柴刀已经握在手中,“你这酸儒,鬼鬼祟祟!定是你沿路留了记号!”
吴念清脸色煞白,抱着包袱连连后退:“荒谬!在下与诸位萍水相逢,为何要害你们?况且……况且官兵若至,于我又有何好处?”他的声音带着读书人受辱时的激愤,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极难察觉的慌乱一闪而过。
陈渡抬手,止住了老鬼进一步的行动。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吴念清脸上停留了数息。吴念清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注视。
洞外的脚步声更近了,已经能听到军官低沉的命令声和士兵踩在泥泞里的噗嗤声。火把的光亮透过雨幕和藤蔓缝隙,在洞内投下晃动扭曲的光影,如同鬼魅起舞。
“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陈渡的声音斩断了洞内濒临崩溃的紧张,“老鬼,哑巴,守住洞口,拖延时间。孟婆婆,带女人和孩子,还有粮食,从后面那个小裂缝走,能带走多少带多少!”
他指的是山洞深处一个极其狭窄、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岩石裂缝,后面通向何处,连他们自己也不完全清楚,但此刻已是唯一的生路。
“那你呢?”孟婆婆急问。
“我断后。”陈渡言简意赅,语气不容置疑。他弯腰,将还在发懵的阿青一把抱起,塞到孟婆婆怀里,“带她走。”
阿青似乎意识到要发生什么,小手死死抓住陈渡的衣角,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爹……”
陈渡看着她,眼神里有刹那的柔软,但旋即被钢铁般的意志覆盖。他用力掰开阿青的手指,将她推向孟婆婆:“听话,跟婆婆走!”
孟婆婆不再犹豫,一把抱起阿青,嘶哑着对其他人吼道:“快!从后面走!不想死的都跟上!”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女人们拉着孩子,慌乱地抓起能拿的粮食,争先恐后地涌向山洞深处那个黑暗的裂缝。哭喊声,压抑的催促声,物品碰撞声乱成一团。
老哑巴已经提着断橹,像一尊门神般堵在了洞口内侧,身体微躬,蓄势待发。老鬼则手持柴刀,隐在洞口旁的阴影里,眼神凶狠地盯着外面晃动的火光。
陈渡最后看了一眼混乱中奔向生路的人群,然后转身,目光冰冷地落在水虺和吴念清身上。
“你们,”他说道,“跟我一起留下。”
水虺面如死灰。吴念清抱着包袱的手剧烈颤抖起来,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陈爷!让我跟你们一起挡住他们!”石头挣扎着站起来,抓起一根粗树枝,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混合着恐惧和决绝的神情。
“滚!”老鬼回头厉声喝道,“别在这儿添乱!跟你孟婆婆走!”
石头被吼得一哆嗦,看着陈渡冰冷的侧脸,咬了咬牙,最终还是一瘸一拐地追着人群向后跑去。
洞内很快空旷下来,只剩下陈渡、老鬼、老哑巴,以及面无人色的水虺和吴念清。洞外的火光越来越近,军官的呼喝声已经清晰可闻。
“里面的人听着!尔等已被包围!速速弃械出来,可饶不死!”一个粗豪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
老鬼啐了一口:“放你娘的屁!”
陈渡缓缓抽出别在后腰的那把薄刃小刀,刀身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他看了一眼水虺:“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跟我们死在这里。二,赌一把,看外面的官兵是想抓活的,还是只想灭口。”
水虺牙齿打颤,说不出话。
陈渡又看向吴念清,语气平淡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吴先生,你的‘机缘’,到了。”
吴念清身体猛地一颤,抱紧怀里的包袱,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撞开!”洞外的军官失去了耐心,厉声下令。
沉重的撞击声立刻在洞口响起,掩盖了藤蔓和碎石!整个山洞都仿佛在震动!
老哑巴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如同被逼入绝境的野兽,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手中那半截磨得锋利的断橹,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量,朝着被撞开的缺口狠狠捅去!
惨叫声顿时响起!
杀戮,在这凄冷的雨夜,毫无征兆地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