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的雾，到了晌午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因为日头升起，地气蒸腾，变得更加浓重粘稠。几步之外便人影模糊，树木在乳白色的雾气中只剩下扭曲的暗影，如同蛰伏的鬼怪。湿气无孔不入，浸透着本就未干的衣物，带走身体里最后一点暖意。
陈渡走在最前，他的脚步因为伤、疲、冷而显得有些虚浮，但每一步都踏得极稳，像钉子在往地里钉。他全部的感官都凝聚在耳朵和眼睛上，捕捉着雾气中任何一丝异动，辨认着脚下被无数逃难者踩踏过的、模糊不清的路径。手心里的草蚱蜢早已被体温焐得半干，那点微不足道的硬物感，是他此刻唯一的锚。
老鬼紧跟在他身侧，柴刀横在胸前，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在浓雾中来回扫视。他的左臂动作明显不灵便，每一次挥开挡路的枝条都带着僵硬的滞涩。老哑巴依旧殿后，沉默得像一块会移动的山岩，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偶尔因牵动伤口而发出的、压抑到极致的闷哼，证明他还活着。
水虺和吴念清互相搀扶的力气都快没了，几乎是靠本能拖着腿在挪动。水虺的嘴唇乌紫，眼神涣散，背上的伤口不再流血，却散发出一种不祥的、带着甜腥的腐气。吴念清的脸白得像一张浸透水的纸，嘴唇不住哆嗦，几次差点被盘根错节的树根绊倒，全靠老哑巴从后面及时托住。
“歇……歇一会儿吧……实在……走不动了……”水虺终于支撑不住，带着哭腔哀求，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陈渡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他们几乎瘫软的状态，又望了望前方依旧无边无际的浓雾和山林。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咙里火烧火燎。
“不能停太久。”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雾散之前，必须找到更隐蔽的地方。”
他示意众人靠着一处较为密集的灌木丛坐下暂歇。老鬼立刻蹲下身，警惕地注视着来路。老哑巴靠着一棵老松树干坐下，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
水虺一屁股瘫坐在地，几乎要晕过去。吴念清也靠着树干滑坐下来，从怀里掏出最后半块湿软的面饼，犹豫了一下，还是掰了一小半递给旁边的水虺。水虺看也没看，一把抓过塞进嘴里，胡乱嚼了几下便咽了下去，随即又开始剧烈咳嗽。
陈渡没有坐，他站在灌木丛边缘，拨开枝叶，极力向雾气深处望去。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连鸟鸣声都听不到，只有雾气流动时极其细微的呜咽。这种寂静比喧嚣更让人不安。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断断续续的啜泣声，顺着风，从左侧前方的浓雾里飘了过来。
那声音极其微弱，带着孩童特有的委屈和恐惧，像一根细丝，瞬间绷紧了陈渡的神经。
是阿青？！
他猛地转头，望向声音来源，心脏骤然缩紧。老鬼也听到了，瞬间握紧了柴刀，眼神锐利如鹰。连瘫软的水虺和昏沉的吴念清都抬起了头，侧耳倾听。
啜泣声时有时无，被风吹得支离破碎。
陈渡不再犹豫，打了个手势，示意老鬼和老哑巴戒备，自己则猫着腰，像一头追踪猎物的豹子，悄无声息地朝着哭声传来的方向潜行过去。每一步都落在松软的腐殖层上，几乎没有声音。
浓雾像一堵墙，遮蔽着视线。哭声越来越近，似乎就在前方不远处的几棵大树后面。
陈渡屏住呼吸，缓缓拨开一丛挂着水珠的肥大叶片。
眼前是一片小小的林间洼地。洼地中央，一个穿着破烂小红袄、梳着两个歪歪扭揪揪的小女娃，正背对着他们，蹲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地低声哭泣。她身边散落着几个啃了一半的野果子，还有一个打翻了的、空空如也的破瓦罐。
不是阿青。
陈渡的心沉了一下，但警惕并未放松。这荒山野岭，怎么会有单独一个孩子？
老鬼也从后面跟了上来，看到那女娃，眉头紧锁，低声道：“不对劲。”
就在这时，那女娃似乎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哭声戛然而止。她猛地回过头来。
一张脏兮兮的小脸，眼睛哭得又红又肿，但那双眼睛里除了惊恐，还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过于早熟的警惕。她看起来约莫五六岁年纪，比阿青还要小些。
“你们……你们是谁？”女娃的声音带着颤，小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身体微微向后缩。
陈渡没有回答，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女娃周身，又迅速扫视洼地四周。没有大人陪伴的痕迹，但这孩子的出现本身，就透着诡异。
“小丫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老鬼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凶恶。
女娃看着老鬼手里的柴刀，吓得往后一缩，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我……我跟娘走散了……找不着路了……呜呜……”
“你娘呢？你们从哪里来的？”陈渡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女娃抽噎着，伸出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指向陈渡他们来的方向，也就是“渡口”和山洞的大致方位：“娘……娘说去找吃的……让我在这里等着……可是……可是她好久都没回来……我害怕……”
从“渡口”方向来的？陈渡心中疑窦更深。那里刚经历过官兵清剿，怎么还会有落单的母女？
“你叫什么名字？”陈渡又问。
“丫……丫蛋……”女娃怯生生地回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野果子。
陈渡蹲下身，与丫蛋平视，放缓了语气：“别怕，我们不是坏人。你在这里等了多久了？”
丫蛋看着陈渡沉静的眼睛，似乎感受到了一丝安定，抽泣声小了些：“不……不知道……天没亮就在这儿了……”
天没亮？那至少有几个时辰了。陈渡的眉头微微蹙起。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跟在后面的吴念清，忽然轻声“咦”了一下。他走到丫蛋身边，不是看她，而是仔细看向她脚边那个打翻的破瓦罐。瓦罐很普通，但罐底似乎沾着一些已经干涸的、暗红色的黏稠污渍，不像是泥土。
吴念清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点那污渍，凑到鼻尖闻了闻，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陈爷……”他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惊悸，“这……这是血……人血！”
洼地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冻结了！
丫蛋被吴念清的动作和话语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
老鬼的柴刀瞬间指向丫蛋，眼神凶狠：“小杂种！说！你到底是谁？！”
陈渡一把按住老鬼持刀的手，目光却如同冰冷的铁钳，牢牢锁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丫蛋。这血是哪里来的？她娘的血？还是……别人的？
这突如其来的女娃，和她身边带血的瓦罐，像一团更加浓重的迷雾，笼罩了下来。
而远处，那若有若无的啜泣声，似乎还在雾气中飘荡，只是这一次，听起来不再那么无助，反而带着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