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风带着水腥气,穿过芦苇,吹在脸上,又湿又凉。那少年的问话,像这风一样,没什么温度。
芦苇荡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绷紧了身子,看着那少年,又看向陈渡。老鬼的手,已经摸到了后腰别着的柴刀柄上。孟婆婆浑浊的老眼里,精光一闪而逝。
陈渡靠在老鬼身上,伤口的疼痛让他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的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定定地落在少年身上。他没说话,只是看着。看那少年过于平静的脸,看那艘破旧却还算完整的小小乌篷船,看那根被磨得光滑的长篙。
太巧了。巧得让人心头发沉。
“哪来的娃子?在这里做甚?”老鬼哑着嗓子,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里满是戒备。
少年转过头,斗笠下的目光扫过老鬼按在刀柄上的手,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像是见惯了这种场面。“摆渡的。”他答得简单,仿佛天经地义。
“这荒郊野河,摆哪门子渡?”老鬼追问。
“有河,就有要过河的人。”少年回了一句,不再看老鬼,目光又转向陈渡,似乎在等他拿主意。“要过吗?水流急,天也快黑了。”
陈渡终于开口,声音因虚弱而低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过河,什么价钱?”
少年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抬手,用食指轻轻顶了顶斗笠的边缘,露出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看你们人多,还有伤号。十条‘大黄鱼’,不二价。”
“十条大黄鱼?”老鬼差点跳起来,眼睛瞪得溜圆,“你咋不去抢!这破船,这鬼地方,十条大黄鱼够买你一百条命了!”
少年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地说:“命是自己的,河是大家的。觉得贵,可以不过。” 他说完,甚至微微侧身,做出了要撑船离开的姿态。
“等等。”陈渡叫住了他。他喘了口气,看着少年,“我们逃难至此,身无长物。拿不出十条大黄鱼。”
少年停下动作,重新看向陈渡,目光在他染血的肩头和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他身后那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那就用别的抵。”
“用什么?”
少年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被三娘紧紧抱在怀里的丫蛋身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开,落在了阿青身上,然后是老鬼背上的那根断橹,最后,回到了陈渡脸上。
“她。”他抬手指了一下丫蛋,“或者,他背上那根木头。再或者……”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奇异的意味,“你怀里那本不写字的书。”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他知道断橹!他甚至知道陈渡那本从不离身的、只用符号记录的笔记本!
老鬼和孟婆婆的脸色骤变,看向少年的眼神里已不仅仅是戒备,而是杀机。这个人,绝不是普通的摆渡少年!
陈渡的心也是猛地一沉,但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他轻轻捏了捏阿青的手,示意她别怕。“孩子不行,木头不行,书也不行。”他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这些人,除了几条烂命,没什么值钱的了。”
少年沉默了,似乎在权衡。河风吹得他蓑衣簌簌作响。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那就……用你的‘命数’来抵吧。”
“命数?”陈渡皱眉。
“我爷爷说过,渡亡人常年与生死打交道,身上沾着阴德,也背着业障。你们的‘命数’,比寻常人重,也比寻常人……有意思。”少年看着陈渡,眼神幽幽,“你许我一段‘命数’,我渡你们过河。至于这段命数是福是祸,何时应验,看天意。”
这要求太过诡异,超出了常理。众人都听得愣住了,连老鬼都忘了愤怒,只是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
“怎么许?”陈渡问。
“简单。”少年从怀里摸索出一个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用不知名黑色木头雕刻成的牌子,牌子光滑,上面没有任何纹路,只有一种沉黯的光泽。“你对着它,心里默许一件事,无论大小,无论善恶,算是你欠这河、欠我这摆渡人的一个‘因’。他日若有机缘,我或这河,会向你讨一个‘果’。”
这近乎于巫蛊之术了。孟婆婆嘴唇动了动,想阻止。
陈渡却看着那黑色的木牌,又看了看身后疲惫不堪、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希望的众人,最后目光落在湍急的河流和对岸那个神秘的山洞上。
他没有犹豫太久。
“好。”他应了一声,挣脱老鬼和孟婆婆的搀扶,忍着剧痛,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来到少年面前。他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接过那枚冰凉的黑木牌。
他闭上眼,沉默了片刻。没人知道他在心里许下了什么。也许是一个平安抵达对岸的愿望,也许是一个关于未来的承诺,也许,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念头。
然后,他睁开眼,将木牌递还给少年。
少年接过木牌,仔细地揣回怀里,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极淡、几乎看不清的笑容。“成交。上船吧,分两次渡。伤号和女人孩子先。”
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少年撑船的技术极好,破旧的乌篷船在他手下稳得像在平地上。第一次,他载走了陈渡、阿青、丫蛋、三娘和吴念清。陈渡几乎是被老鬼和孟婆婆抬上船的。
船至河心,水流愈发湍急,浪头拍打着船帮,发出哗哗的声响。陈渡靠在船舷上,看着对面少年沉稳撑篙的背影,忽然低声问:“你爷爷,也是摆渡的?”
少年头也没回,声音混在水声里,有些模糊:“以前是。后来,河死了,他就死了。”
“河死了?”
“嗯。他说,河没了魂,就跟人没了魂一样,只剩个空壳子。”少年顿了顿,篙子在水里巧妙地点了一下,避开一个漩涡,“你们要去对岸那个山洞?”
陈渡心中一动:“你知道那山洞?”
“知道。以前是附近山民藏东西、躲兵灾的地方。后来……”少年似乎犹豫了一下,“后来不太平,就没人去了。”
“怎么不太平?”
少年却不回答了,只是专心撑船。
很快到了对岸。陈渡几人下了船,少年一刻不停,立刻撑船返回去接老鬼他们。
对岸的河滩满是碎石,不好走。陈渡找了个背风的大石头靠着坐下,阿青紧紧挨着他。三娘抱着依旧痴痴傻傻的丫蛋,坐在不远处。吴念清则独自一人,远远地蹲在河边,看着浑浊的河水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渡的伤口疼得厉害,一阵阵发晕。他强打着精神,观察着四周。这里比来的那边更加荒凉,山势陡峭,植被黑压压的,透着一股阴森气。那个被藤蔓遮掩的山洞,就在侧上方不远处的岩壁上,静悄悄的,像一只沉默的巨兽张开的嘴。
约莫过了两炷香的时间,破船终于载着老鬼、孟婆婆、水虺、李老汉和另外两个汉子,晃晃悠悠地靠了岸。
所有人都成功渡过了这条急流。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轻松的神色。那少年诡异的“渡资”,像一块石头,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老鬼一上岸,就快步走到陈渡身边,低声道:“老陈,那小子邪门得很!咱们得防着点。”
陈渡点了点头,没说话。他何尝不知道。
这时,那少年也撑着船,靠在了岸边,但他却没有上岸的意思。他站在船头,看着聚集在河滩上的这一小群人,忽然开口说道:“洞里有东西,是前几天那批黑衣人来藏的。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也没进去看过。”
众人皆是一惊,齐刷刷地看向他。
“你为何告诉我们?”陈渡问。
“收了你的‘渡资’,总得多给点消息。”少年语气平淡,“另外,再送你们一个消息。沿着山洞往里走,有路能通到山那边,比绕道快两天。但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陈渡脸上,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深沉。
“但是什么?”老鬼急问。
“但是,那洞里,除了黑衣人藏的东西,可能还有别的‘东西’。”少年缓缓说道,“我爷爷以前说过,那洞子深处,连着一些……很老很老的坑道,是前朝甚至更早的时候,不知道什么人留下的。有时候,晚上能听到里面传来奇怪的声音,像是指甲在挠石头。”
他这话说完,河滩上顿时一片死寂。连风声和水流声,似乎都小了下去。
“你什么意思?里面有……鬼?”水虺声音发颤地问。
少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也许是风声,也许是别的活物。总之,你们自己小心。” 他说完,不再多言,长篙一点河岸,小小的乌篷船便轻巧地调转头,向着下游方向,缓缓滑去,很快便重新没入了那片茂密的芦苇荡中,消失不见。
仿佛他从未来过。
只留下河滩上一群面面相觑、心头被种下更多疑惑和不安的人。
老鬼骂了一句脏话,抬头望向那个藤蔓后的山洞,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的陈渡,以及那群惊魂未定的妇孺。
“老陈,现在咋办?这洞……咱还进不进?”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陈渡身上。
前有神秘诡异的山洞,后有可能追来的未知危险。那个用“命数”换来的消息,是生路,还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陈渡靠着冰冷的石头,感受着肩头伤口传来的阵阵钝痛,望着那黑黢黢的洞口,久久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