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外,长廊幽深,魔气凝成的香雾如活物般缓缓流淌。
影卫单膝跪在地上,身体的轮廓几乎要与周遭的阴影融为一体。
他垂着头,渊皇的命令还在耳边回响。
彻查“缘法扭曲”、“因果异变”。
这八个字,对于一个只懂得杀戮与服从的魔宫影卫而言,太过陌生,也太过虚无缥缈。
魔族信奉的是绝对的力量,是弱肉强食的法则。
至于那什么虚无的缘法,纠缠的因果,向来只有那些多愁善感的仙族,或是故弄玄虚的青丘狐狸才会挂在嘴边。
魔尊大人,为何会突然对这些东西产生了兴趣?
还特别……提到了青丘。
影卫不敢问,也不敢想,只是将头颅埋得更低。
“还有,”渊皇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长廊的寂静,那语调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传本尊的令,从今日起,魔宫上下,任何人不得擅自靠近寝殿百丈之内。”
“违令者,魂飞魄散。”
影卫的心头猛地一跳。
这样的禁令,已经有数千年没有下达过了。
他无声地领命,整个身影彻底融入阴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渊皇没有再理会,他转身,缓步走回了空旷的寝殿。
黑玉雕琢的地面光可鉴人,倒映着他修长的身影,和他那身墨色的长袍。
他没有去看床上那个昏迷不醒的小东西,而是径直走到了寝殿深处的一面墙壁前。
那是一面没有任何装饰的,由整块黑曜石打磨而成的墙壁。
渊皇伸出手,指尖在光滑的石壁上轻轻一点。
“嗡……”
石壁上,无数古老而繁复的魔纹亮起,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络,然后,整面墙壁如水波般向两侧荡开,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通道。
通道内,没有光,只有纯粹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这是渊皇的私人密库,收藏着他万载岁月以来,从三界各处搜刮而来的,无数珍宝与秘密。
他缓步走了进去。
随着他的进入,身后的石壁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通道的尽头,是一个无比广阔的空间。
这里没有陈列任何法宝或兵器,只有无数个拳头大小的,散发着各色光芒的记忆晶体,如星辰般悬浮在空中,缓缓转动。
每一颗晶体,都封存着一段被渊皇亲手剥离的,重要的记忆或情报。
他随手一招,一颗闪烁着暗红色光芒的晶体,从星海的角落里飞来,落入他的掌心。
他将那颗晶体贴在眉心。
瞬间,一段被他尘封了不知多少万年的记忆,在他的神识中缓缓展开。
那是一个比仙魔大战还要遥远的,莽荒的年代。
彼时的渊皇,还不是三界闻之色变的魔尊,只是魔族一个天赋卓绝,桀骜不驯的年轻后辈。
记忆的画面里,是一片燃烧的战场。
他的对手,不是仙,也不是妖。
那是一个穿着灰色布袍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
那个男人没有任何修为,身体羸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可就是这样一个凡人,却让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苦战。
他每一次挥出的,足以撕裂山河的魔气,在靠近那个男人三尺之内时,都会诡异地消散。
他召唤的魔物,会在冲锋的半途,突然调转方向,开始自相残杀。
他脚下坚实的大地,会毫无征兆地塌陷。
他甚至感觉到,自己与本命魔兵之间那牢不可破的联系,都在变得若有若无。
那是一种无法用力量去对抗的,更深层次的,法则层面的诡异。
最终,他凭着远超同辈的强悍神魂,硬扛着那种无处不在的扭曲之力,强行将那个男人撕成了碎片。
而在那个男人身体崩碎的最后一刻,渊皇看到,一根扭曲的,仿佛在流血的红色丝线,从男人体内逸散出来,消失在虚空之中。
那丝线的形状,与今日在那废墟石板上看到的印记,一模一样。
“逆缘……”
渊皇放下手中的记忆晶体,低声念出了这个名字。
他想起来了。
当年那场席卷三界的战争,就是由这群自称为“逆缘”的疯子挑起的。
他们就像一群病毒,在三界各处蔓延,不为占领地盘,也不为掠夺资源。
他们只有一个目的:颠覆。
他们认为,天地不仁,万物刍狗,天道所定下的缘法秩序早已腐朽不堪,充满了不公与错漏,是万恶之源。
英雄的后代未必是英雄,恶徒的子孙也未必是恶徒。
相爱的人会因为误会而分离,相恨的人却可能因为利益而苟合。
这一切,在他们看来,都是“缘法”的错。
所以,他们要逆天而行,颠覆这一切。
他们要斩断所有既定的因果,摧毁所有腐朽的羁绊,然后,用他们的意志,建立一个全新的,绝对“公平”,绝对“完美”的扭曲新世界。
在这个新世界里,没有血脉,没有种族,没有爱恨,没有亲疏。
所有生灵的命运,都将由他们来“分配”。
一群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的疯子。
而疯子,往往比单纯的恶棍,要可怕得多。
渊皇随手将那颗记忆晶体扔回星海,又招来了另一颗。
这颗晶体里,封存的是关于“混沌之心”的古老记载。
混沌之心,天地初开时诞生的至宝,是三界缘法秩序的“锚点”,拥有自动修复和稳固因果的能力。
它的存在,就是对“逆缘”那套理论的,最大讽刺。
“原来如此。”
渊皇看着那颗记载着混沌之心信息的晶体,唇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弧度。
逆缘想要颠覆世界,就必须先拔掉混沌之心这个“锚点”。
万年前的那场失窃案,果然是他们在背后搞鬼。
而他们之所以要抓涂山幺幺,或者说,抓“天缘神女”,也就不难理解了。
天缘神女,是缘法秩序的执行者,是混沌之心的人形外挂。
只要天缘神女存在一天,他们就不可能真正颠覆缘法。
所以,他们要赶尽杀绝。
渊皇的指尖,在虚空中轻轻划过。
他面前的星海,开始重新排列组合。
代表“逆缘”的暗红色晶体,代表“混沌之心”的纯白色晶体,以及一些代表着“青丘”、“天缘神女”的零散信息晶体,被他摆在了一起。
一盘跨越了万载岁月,牵扯了三界秩序的棋局,在他面前,变得清晰起来。
而这盘棋的棋眼,那个最关键的位置,却还是空着的。
那个位置,属于他怀里那只不省心的小狐狸。
她是“逆缘”的目标,是“天缘神女”的继承者,是“混沌之心”的新主人。
也是他渊皇,看上的,最好用的工具。
“有趣。”
渊皇看着眼前的棋局,那双幽深的瞳孔里,燃起了真正兴味盎然的火焰。
他喜欢这种将一切都掌控在手中的感觉。
无论是三界的命运,还是那群阴沟里的老鼠,又或是那只刚刚学会亮爪子的小狐狸。
都将成为他这盘棋上的,棋子。
就在这时,密库外,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的,属于影卫的魔力波动。
渊皇眉梢微挑。
这么快就有消息了?
他身形一闪,下一刻,已经回到了寝殿之中。
影卫的身影,再次从阴影中浮现,单膝跪地,姿态比之前更加恭敬。
“启禀魔尊。”
影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关于‘缘法扭曲’的古老记载浩如烟海,属下已派人全力整理。”
“但是……”
“属下查到了最近一桩,有明确记录的,大规模‘缘法扭曲’事件。”
渊皇踱步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那只毫无防备的小狐狸,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在哪?”
影卫深吸一口气,似乎接下来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三个月前。”
“魔界边境,一个名为‘无缘村’的村落。”
渊皇的脚步,猛地一顿。
他缓缓转过身,看向影卫。
无缘村。
那个他第一次,遇到这只小狐狸的地方。
影卫并不知道渊皇心中所想,他只是尽忠职守地,继续汇报着他查到的,那份被当地魔将当作“小事”记录下来的卷宗。
“卷宗记载,当时村中缘法大乱,村民如同傀儡,互相攻击,或与死物产生诡异羁绊。”
“而当时在场的……”
“有一只来自青丘的,年幼的九尾狐。”
影卫的声音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古怪。
“据当地魔将描述,那只小狐狸,似乎……正在试图修复那些混乱的红线。”
“但她学艺不精,手法笨拙,把一切都搞得更乱了。”
“最后,被巡逻的魔将,当作普通的闹事精……”
“……给赶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