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未抬眼,手指轻触剑柄,如同昨夜般缓慢地叩击桌面三下。
他问:“陛下,东部补给已备妥,是否现在查验?”
我点头,声音平静得如同水面无波:“稍后便去。”
他退下后,我起身走到窗前。晨雾未散,远处山影如伏兽脊背起伏,而炭笔仍钉在木桌上,笔尖朝下,深陷半寸,像一根钉死命运的针。我不再看它,而是取来一张新羊皮纸,铺展于案,提笔蘸墨,写下四个名字:翁斯坦、哈维尔、威尔斯、亚尔特留斯。
会议将在正午召开,地点换至军帐深处那间不透光的石室——那里没有窗,只有壁灯幽幽燃烧兽脂,气味浓烈刺鼻,足以掩盖汗味与谎言。
石室门闭合时发出沉闷的响动,仿佛大地吞咽了一口叹息。翁斯坦率先入内,铠甲未卸,寒光映着他鹰纹头盔下的脸,眼神锐利如矛尖。他行礼时动作干脆利落,靴跟相撞之声清脆,带着战场上磨出来的节奏感。
哈维尔随后而至,披风未取,盾牌背于身后,大剑未出鞘,但左手始终贴在剑柄附近——不是戒备,是习惯。他在角落落座,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最后停在我身上,微微颔首。
威尔斯最后进来,步伐稳健,靴底干净,红土已不见踪影。他坐下时不偏不倚,恰好位于灯光最暗处,黑袍与阴影融为一体,唯有银甲边缘反射出一点冷光。
我没有寒暄,直接展开地图。
“小隆德东侧哨塔三层埋伏、岩窟火油储备、猎户小屋后松树根下可疑埋藏物——这些我们都已知。”我声音不高,却穿透石壁回响,“今日不谈疑点,只谈应对。”
翁斯坦立刻开口:“若叛乱者真设伏于山谷隘口,我建议分兵两路,一路佯攻引敌,一路绕至高地压制。”
“高地?”威尔斯轻声问,手指无意识摩挲短剑柄,“哪一处?灰喉谷北坡?还是鹰喙崖?”
“都不是。”翁斯坦指向地图边缘一处几乎被忽略的标记,“隐秘山谷,在叛乱者营地西侧两里,地图上未标名,但斥候曾误入其中,发现大量踩踏痕迹和篝火余烬。”
我点头:“你去过?”
“亲自探过。”他语气笃定,“若在那里布伏兵三百,可断其退路。”
哈维尔忽然插话:“夜袭可行否?神国骑兵擅夜战,若趁其换岗间隙突入,或能打乱阵脚。”
我未答,只看向威尔斯。
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可行,但需确保各部协同。一旦突袭失败,各路兵马必须立刻形成合围之势,否则反被其所乘。”
“正是此理。”我说,“故今日定下三点:第一,兵力部署细化至百人单位;第二,陷阱应对策略明确到每个隘口;第三,各部间设立旗语与鼓声双通道联络机制,不得延误。”
石室内一时寂静,唯有壁灯偶尔爆出灯花,火星溅落石砖,熄灭前留下一道焦黑痕迹。
翁斯坦翻动手中简报:“东部山路封锁由威尔斯负责,若其部遭遇伏击,西侧能否及时支援?”
威尔斯抬眼:“若西侧由哈维尔率军压阵,则可。”
哈维尔未动,只道:“我部可提前一日进驻鹰喙崖,但需补给先行送达。”
“补给由我亲自督运。”我说,“明日子时前,所有物资运抵指定地点。”
威尔斯点头,却未放松神情。他右手搭在膝上,指尖微微蜷曲,似握非握——不是紧张,而是计算。
我继续道:“陷阱类型预判为三类:滚石、陷坑、火攻。各部行军时,前锋必派工兵探路,遇可疑地形即绕行或标记。不得贪功冒进。”
亚尔特留斯此时发言:“若敌以假陷阱诱我军绕行,实则主力埋伏于正道呢?”
“那就让他们埋伏。”哈维尔冷冷道,“我们不动,等他们先动。”
“不动?”威尔斯轻笑一声,“若敌不动,我军岂非陷入僵局?”
“那就逼他们动。”我说,“派轻骑骚扰其粮道,断水三日,看他们能否忍住不出。”
石室温度似乎更低了些。壁灯焰色由橙转青,映得人脸轮廓模糊不清。
我站起身,走到威尔斯面前,俯视着他:“你昨夜换了靴子。”
他抬头,眼神未闪躲:“营地泥泞,怕污了军帐。”
“红土呢?”我问,“东山坳的红土,为何留在靴底?”
他喉结微动,却未否认:“陛下怀疑我通敌?”
“我不怀疑你通敌。”我说,“我怀疑你知道些什么,却不肯说。”
他沉默良久,终是垂首:“……我确实埋了东西。”
众人目光骤然集中。
“不是信,也不是兵器。”他声音低沉,“是一块布,上面写着叛乱者内部叛徒的名字。”
石室空气仿佛凝固。
翁斯坦猛地站起:“你早知有内鬼?!”
“不是早知。”威尔斯摇头,“是试探。若陛下不动那棵树,说明您尚未察觉我;若您动了,说明您已在查我——而我,便知您也在查他们。”
他说完,从怀中取出另一块布,叠得整齐,递向我。
我没有接。
哈维尔起身接过,展开一看,脸色骤变。
“七个名字。”他低声念出,“其中有……东部辎重官。”
我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目光扫过四人:“今日起,所有作战指令仅限此室传达,任何人不得外泄一字。违者,斩。”
无人应声,只有灯焰跳动了一下。
我转身走向门口,手按在石门冰冷的铜环上,顿住脚步。
“明日开战前,我会亲自巡视东部补给线。”我说,“威尔斯,你随行。”
他未抬头,只答:“遵命。”
石门开启时,风灌入,吹熄一盏壁灯。
最后一盏灯仍在燃烧,火光摇曳中,我看见威尔斯的手指缓缓松开短剑柄,指尖留下一道浅白指痕,像某种即将褪去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