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乌鸦落在东门哨塔的铁矛尖上,身形矫健,右爪虽有残缺却不减灵动之态。 它不鸣,不动,只将头缓缓转向城内方向,仿佛在等待什么。片刻后,它振翅飞入宫墙深处,掠过沉睡的庭院,最终停在一间未熄灯的书房外檐。
窗纸映出人影,静坐如石。
我已在灯下读完那封密函。青铜片上的刻痕深而急,字字如凿:威尔斯于密帐中立誓,初火残魂置于祭坛,亲信触火时火焰骤跳,其心已悖。随后附羊皮卷,描摹骨符倒五芒星,缀羽如翼——与小隆德叛乱者营地所掘祭坛纹路一致。翁斯坦的笔迹从未如此凝重,最后一行写道:“火未熄,然有人已欲自燃。”
我将密函置于案上,与另一卷旧档并列——那是数月前安插在威尔斯营中的眼线所录:其亲信密议“三寨两谷”,地图涂改“禁地”字样,粮仓掘出残碑刻有古文。当时我未上报,只因证据尚缺环扣。如今,环已闭合。
我起身披袍,灰披风上的暗金纹路在灯下泛出微光,像干涸的血迹。大剑悬于背后,盾未取,只带一柄短匕藏于袖中。宫门尚远,但每一步都需慎量。若此刻入宫面圣,葛温或将震怒,召四贵齐聚问罪。可威尔斯非孤身一人,其余三位边陲贵族虽未显异动,然皆握兵权、据要道,一旦被视为同党,恐激起连锁反叛。神国初定,经不起第二次小隆德之乱。
宫门在望。
东门守卫正交接,火盆置于石阶旁,青铜铸就,形如张口之兽。盆中火焰微弱,青烟笔直升起,竟不随风偏移,如一根细线直插夜穹。我驻足良久,盯着那烟——它不该如此。火受气流牵引,烟必曲折,唯有气机停滞,方能笔直如钉。我曾在古战场见过此象,彼时大地裂开,龙息将尽,天地如屏息待死。
此刻宫门之内,是否也正酝酿着某种沉默的崩塌?
我抬步欲入,守卫举矛横拦,盔缨微动。“何人夜叩宫门?”
“哈维尔。”我声未抬,“有紧急军情呈报。”
守卫迟疑,目光扫过我披风下的匕首轮廓。片刻,他低头让开。可就在我踏上石阶之际,脚步忽止。
葛温已歇。王宫灯火稀疏,寝宫方向唯余一盏长明灯,幽幽如将熄之炭。若我此时惊扰,以他近年多思少眠之态,恐扰其神志。而此事牵连甚广,非三言两语可尽。更关键的是——我是否已握全貌?翁斯坦所见,止于密誓与符纹,然威尔斯究竟欲为何事?续火?篡权?抑或……另立新神?
我忆起小隆德平乱那日,四贵跪于殿前,葛温亲手赐下初火残魂。其余三人俯首领受,唯威尔斯伸手时,指尖微颤,不是敬畏,是攫取。那火焰落于他掌心,竟如活物般蜷缩一瞬,随即熄灭。我当时只道是残火将尽,如今想来,或许并非火弱,而是掌心无诚。
“火可暖人,亦可焚城。”我低声自语,转身走下石阶。
披风下摆掠过铜钉,撕裂一道斜口,我未察觉。
归邸途中,马蹄声轻,街巷空寂。我命亲卫备马,明日启程北上,寻翁斯坦当面议策。此事已非一人可决。若上报,须有铁证;若按兵不动,须有后手。我不能以一念之忠,置神国于险地。
书房灯复燃。
我提笔蘸墨,展开一张未署名的羊皮卷。笔尖悬于纸上,许久,写下:“影七止步,仅报行踪,勿近其帐。”
影七是我埋得最深的一枚棋子,化名炊事老卒,已潜入威尔斯主营三载。他曾传回密道图、粮道布防,甚至录下亲信夜议之语。如今,他若再进一步,必被察觉。我不能让他死于即将掀起的风暴之前。
令函封缄,交予心腹。“若三日无讯,焚之。”
油灯忽爆一响,灯芯卷起一朵黑花,如枯蝶坠入火中。我未动,只将密函原件锁入铁匣,置于案底。窗外,天边微白,晨星将隐。
我取下墙上备用披风,抖开,披于肩上。旧者留于椅背,裂口朝下,如一道未愈的伤。
马已备好,在院中轻踏前蹄,鼻息凝成白雾。我正欲出门,忽闻檐外轻响。
那只乌鸦又回来了。
它落在屋角石兽上,歪头看我,右爪残缺,羽毛微乱,似经长途飞行。它不鸣,只将喙轻轻啄了两下石雕的眼睛。
我凝视它片刻,转身取剑。
剑出鞘三寸,寒光映出乌鸦瞳中一点绿芒。
它忽然展翅,飞向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