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后,我们沿途历经波折,终于完成此次使命返回王城。三日后,王殿侧厅。
我独坐灵堂,面前是未燃的英灵火盆。盆底积着薄灰,中央嵌着一块锈蚀的铁片——正是昨夜那工兵遗甲的碎片。火盆无引信,无油膏,仅凭初火之主的意志方可点燃。我凝视良久,暗金火焰骤起,无声蔓延,火舌卷起时发出细微噼啪,如同低语。火光映在墙上,影子拉得极长,仿佛有无数人影列队而立。我起身,未回头,径直走向主殿。
庆功宴已备妥。长桌列于高阶之下,酒未曾斟满,肉未动筷。将士们立于席间,铠甲未卸,佩兵在侧。翁斯坦与哈维尔立于前列,甲胄齐整,却无喜色。我步上王座前的三级石阶,停步,抬手示意众人落座。
酒液入杯,肉香升腾,却无人举箸。空气滞重,如同压着战场余烬。
我开口:“此宴非为庆功。”
众人静默。
“此宴,为铭死者。”
我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展开于案上。其上无字,唯有一道焦痕横贯中央,形如断裂的剑脊。
“小隆德之战,阵亡者三百七十二人。有名者二百一十九,无名者一百五十三。工兵九人,斥候十六人,前锋营整编覆没。”我顿了顿,“他们未见凯旋,未闻欢呼,甚至未得一具全尸。然其血浸焦土,其骨镇山脊,其魂——仍在风中执戈。”
堂下有人低头,有人握拳,无人言语。
我抬手,掌心浮起一团微光——初火残魂。它不炽烈,却稳定,如将熄未熄的余烬。我将其悬于空中,缓缓分裂为数缕,每一缕皆如丝线般纤细,却蕴含足以点燃一座祭坛的热力。
“自今日起,凡战死疆场、誓守神国者,皆授‘火誓之荣’。”我将第一缕残魂投入火盆,“此名不随血脉,不传子孙,唯以忠勇为凭,以牺牲为证。”
火盆再燃,光转赤红,映照满堂。
第二缕残魂飞向翁斯坦。他未伸手,亦未抬头。残魂悬于他头顶三寸,缓缓沉落,最终融入其铠甲肩部的金鹰徽章。徽章微亮,随即归于沉寂。
“翁斯坦,破敌设陷,断其粮道,率骑兵三度冲阵,斩将七人,伤敌过千。”我语调平稳,“然其功不在斩首之数,而在令三军知——勇者亦谋士,智者亦敢死。”
他单膝触地,龙枪横置身前,枪尖朝外,背对王座。
“功属三军,名归死者。”他低声道。
我未命其起身,只将王袍一角覆于枪身。“枪在,即你在。”我说,“神国记你之名,更记你所护之人。”
他缓缓起身,铠甲缝隙间飘出一缕灰烬,轻如尘,却直坠地面,未被风卷走。
第三缕残魂飞向哈维尔。他立于原地,盾未卸,剑未收。残魂绕其周身一匝,最终沉入盾面中央的裂痕。那裂痕微张,竟似吸尽光华,转为深黑。
“哈维尔,统御后勤,调度工兵,埋引信、断退路、清残党,无一失算。”我道,“然其最重之责,非在谋略,而在——始终立于阵前,与士卒同息同战。”
他微微颔首,未言。
我收回目光,转向史官席。一人执笔待录,羊皮铺展,墨已研好。
“取断剑来。”我说。
片刻,一柄半截残剑呈上。剑身扭曲,刃口崩裂,柄上刻有“Λ-7”符号。我将其置于史官案前。
“此剑主人,无名。阵亡于小隆德东坡,身中七箭,仍持剑断敌三甲,护住传令兵脱身。”我道,“记之。”
史官提笔,继续书写。
我亲执朱笔,在新卷首页写下八字:“火熄不灭,魂燃于后。”
笔锋落定,殿内忽静。连烛火都似凝滞。
“自今日起,《神国战纪》增立‘英灵篇’。”我道,“凡战死者,无论贵贱,无论有无功勋,皆录其名,刻于‘初火英灵碑’。碑立王殿外阶,朝迎初光,暮送余晖,永不受尘。”
一名老将颤声问:“若……若其人曾犯过失,亦可入碑?”
“可。”我答,“若其终以血赎罪,以命护国,便可入碑。”
又一人低声问:“若其人叛逃,后返战场战死……?”
我目光扫过四座,最终落于威尔斯曾坐之处——空席。
“若其死于对抗神国之敌,”我缓缓道,“无论前罪如何,皆可入碑。”
堂下再无人问。
我抬手,示意史官退下。他收卷欲走,快步离去。
宴未终,酒未尽,我已离席。
回至灵堂,火盆仍燃,火焰转为暗金,噼啪声渐密,如同低语。我伸手探入火中,取出一块烧得半融的铁片——正是早前投入的那片遗甲残角。
它未化尽,边缘仍可辨认出一道刻痕:极细,极深,形如倒置的王冠。
我将其收入袖中,未言。
次日清晨,初火英灵碑奠基仪式于王殿外阶举行。石料采自古龙战争时期的断城岩,未经雕琢,仅以火烙其面,显出“火誓之荣”四字。三百七十二个名字将逐一铭刻,由我亲启第一凿。
我执凿立于石前,身后是翁斯坦、哈维尔与诸将。百姓立于阶下,沉默如林。
凿落第一击,火星四溅。
就在此时,城西传来钟声——三响,短促,非庆非丧。
我未停手,继续凿击。
第二击,石屑飞落。
钟声再起,仍是三响,方向未变。
哈维尔微微侧首,似欲动身查看。我抬手止之。
第三击落下,石面裂开一道细纹,形如蛛网,自凿点蔓延,竟与初火结晶内的裂纹轨迹相似。
钟声第三次响起。
我放下凿子,转身望向城西。那是地窖第三层的方向——暗卫名录所在之地。
翁斯坦低声问:“是否……派人查探?”
我未答。
风自北方来,卷起碑前灰烬,聚成一道细烟,笔直升起,不偏不倚,指向冰川裂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