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调转铳口,却见一个枯瘦的妇人破衣烂衫,深眼窝里闪烁着浑浊的光。
妇人枯瘦的手紧攥着一把豁口的菜刀,刀刃却朝向她自己,拼命往谷满仓怀里塞。
“兵爷!给!砍他们!”这女人声音嘶哑得刺耳。
谷满仓后退半步,端着铳,指头扣在扳机上,一时僵住了。
这女人,是该杀,还是不杀?
犹豫中,谷满仓余光扫向侧前方。
旁边还有一个半大少年蜷缩在塌了半边的草棚角落,身子缩在过于宽大的破号衣里,手中死攥着一杆高出他半头的长矛。
矛尖不住颤抖,他脸上泥泪交加,嘴唇惨白,牙齿格格打颤,眼里全是恐惧。
“还是个孩子……”谷满仓心口一窒,应当也不用杀。
他咽了口唾沫,当即不再理会他们,猛地扭开头,目光锁定远处几个正聚拢抵抗的红衣流寇身影。
在那里!他粗暴地甩开妇人再次递来的刀。
深吸一口气,铳托抵紧肩窝,左手飞快掏出纸包火药,用牙咬开一端,将火药倒入引药池,剩余的连同铅弹灌进枪口,通条狠狠捣实。
扳机紧贴汗湿的指头。屏息,瞄准——可做完这一切,方才盯住的那几个红衣老贼竟已被其余同僚砍翻,原地只留下几具尸体。
许多帐篷浓烟翻滚,人影在烟幕中朦胧,火光在浓烟深处明灭,映照出搏杀扭动的黑影。
谷满仓有些茫然,再次回头望去,才发现刚才递刀那老妇人已不见踪影,而刚才那个抱着矛枪发抖的孩子,却不知何时,已倒在血污之中,一动不动。
他四向环顾,周遭尽是奔走的人影,其中最多的是惊慌的百姓,间或有红衣老贼闪动。
这些红衣目标最为醒目,也是最先遭到重步兵和其他友军的围攻的。
但还有一些手持武器的百姓混杂在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之中,慌乱之下极难甄别,而人流又在不断混杂奔突冲撞。
亲兵司的重甲兵也已失去大队建制,仅仅保持三三两两结队而行。
谷满仓心下慌乱,他看到镇抚司宪兵已从山坡上跟下来了,他绝不能站在原地发呆,可一时间满目繁杂,他又不知该向谁出手。
“呜呃……啊!”
不远处一声打骂嘶吼将他惊醒。
谷满仓凝神看去,只见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帐篷里,一个作百姓装扮却持刀的老贼正与一个女人撕打。
那老贼抓住女人手腕,试图将她拖出来,女人则发出“呜呜”的怪叫,拼命往帐篷里缩。
帐篷门口,另一个个子瘦小的流寇提着斧头,似乎在等待那同伙将女人拖出。
谷满仓目光陡然一凛。
这定是老贼无疑了!他急奔几步,深吸一口气,稳住颤抖的手臂,铳口微抬,对准那老贼的背影。
轰!
扳机扣下,铳身猛然后坐,撞得他肩膀生疼。火光浓烟喷吐,铅子呼啸而出。
帐篷里传来短促的惨叫。那老贼流寇捂着胸口栽倒,发出痛苦的惨嚎。
守在帐篷外那瘦小流寇瞧见官兵发铳,直接抡起柴斧就劈他脑袋!
谷满仓猛地矮身躲闪。斧刃擦着头皮掠过,狠狠砍进旁边的破木桶,发出“咔嚓”爆响。
矮身的同时,他手中那杆灼热的鸟铳借着拧身的力道,划破硝烟,狠狠砸在流寇的颈侧!
那流寇跌倒在地,一些亮闪闪的物件从怀里散落一地。谢波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手忙脚乱地将地上的东西一股脑塞回怀中,随即惊惶地看了眼不再动弹的主家,转身就逃。
他一跑,谷满仓也松了口气,待在原地大口喘息,自觉劫后余生,并未再去追击。
山坳上响起锣鼓声,这声音,是在召集各部收拢集合。
谷满仓扭头望去,正好瞥见赵大通高大的身影在不远处闪动了一下。
见到熟悉的人,谷满仓大喜过望,拔腿就要去汇合,忽然想起帐篷里那个自己救下的女人。
他转过头朝那走了几步,那女人见他靠近,畏惧地缩进了角落。
走得近了,谷满仓才看清这女人上身赤裸,胸膛裸露,只穿着一条脏污的裤子,头发短乱,脸色污浊,但泥土掩盖下的那双眼睛却明亮。
这是谷满仓第一次亲眼看见女人的裸体,他顿觉不好意思,慌忙别开脸,嘱咐道:“贼寇死了,百姓伏地不杀。你莫再拿武器,趴在地上你就不会死。”
女人呆呆望着谷满仓,没有答话,但神情中的紧张畏惧却消散了不少。
谷满仓又回头去看赵大通的方向,只见对方似乎已找到队旗,那队旗下正不断有人汇拢过去。
他心下着急,再回头看那女人时,见女人已从地上扯了块布,正将帐篷里的有些东西匆忙裹进去。
女人动作之间,胸口不住晃动。谷满仓咽了口唾沫,想要刻意别开脸,眼神却始终忍不住有意无意地瞟去。
那女人裹好重要东西,弯着腰从谷满仓面前的脚边爬过,眼神始终都是紧张地盯着他。
待其绕到他身后,这才拔腿就跑,很快混入了漫山遍野逃窜的流民厮养之中。
直到女人背着包袱跑远了,谷满仓仍不确定她到底算不算流寇。他只能摇了摇头,拔腿朝队旗方向奔去。
沿途视野中,随着越来越多明军队伍击溃流寇防线,乘胜冲入山坳。
他们踏破连绵营盘,流寇人影奔窜,呼号四起。有人亡命奔逃,有人就地顽抗。
铳声、喊杀声,在山坳里震荡碰撞,不绝于耳。
……
杨凡的将旗已移至山坡原矮墙处,火炮仍未推上来。
根据西坡陈奇瑜、北坡卢象升往来不绝的传令兵所报,康宁坪西坡已被陈奇瑜部攻破,北坡卢象升正向南掩杀而来。西坡的老回回等部流寇也已放弃防御,朝着东坡逃窜。
而东坡方向,流寇奔逃得漫山遍野都是。
除李重镇、祖宽及虎大威的本部骑兵外,更有邓玘、参将贺人龙、刘迁、夏镐等部骑兵尾随参与掩杀、驱赶流寇。
流寇在奔逃中不断遭受两侧官军骑兵追杀,逐渐汇成一股密集的人流,被迫转向东南方向。
那条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也是官军替他们预设好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