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不收单膝跪地,声如金石:“川东参将杨凡麾下把总,叩见皇上!”
礼毕,他即刻高举怀中奏疏。
司礼监随堂太监、东厂提督王承恩示意小太监接了奏本过来。
崇祯帝颔首,命其当场宣读。
「谨奏为星夜勤王事:
臣川东参将杨凡昧死叩首,
臣本奉七省总理卢象升檄,剿寇川豫。惊闻建虏破边,震扰畿辅,陛下宵旰忧劳,臣五内崩摧……
虽未明令臣北援,然君父之危重于山岳,遂敢率麾下所部六千,昼夜兼程,食糜饮露,惟期早抵天颜。
进至黄河南,闻昌平陷没,陵寝遭焚,臣椎心泣血,恨无羽翼飞渡黄河。今虏骑蹂躏郊甸,烽火照于宫阙,此皆臣等武将失职之罪,万死难赎!
臣部虽疲旅孤军,然皆忠义敢死之士,愿以血肉筑长城。
今抵西山,睹虏帜漫野,臣当率此六千肝胆,直冲虏阵。胜则拜陛下洪福,败则马革裹尸,终不令建奴轻天朝无人。
伏惟圣君保重龙体,臣即赴死报国,魂佑皇明。
崇祯九年,八月初四。
川东参将杨凡谨奏。」
随着太监尖细的诵读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群臣议论纷纷,这支川军竟自七月便从河南出发,昼夜疾驰逾千里,甫至京畿,便要立刻迎头与建奴决一死战!
反观坐拥重兵的宣大、京营、关宁诸军,却逡巡不前,坐视京畿之地,看虏骑荼毒四野……
崇祯有片刻的失神。
他登基九载,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武将呈上如此奏折,其中无一句空言,无一丝推诿,无一声索饷,唯有最纯粹、最决绝的死战之言。
他猛地站起身,龙袍袖摆扫翻了御案上的茶盏,清脆的碎裂声在群臣耳中格外刺耳。
“尔等……真欲以六千人,迎战上万建奴??”皇帝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
把总因彻夜搏杀而布满血丝的双眼,此刻却极其自豪地昂起,颜色坚定:“禀皇上!我军已于京师西郊十余里外瓦窑头列阵!建奴主力已至青木塔,两军相距五里,正隔野对峙!
我军将以堂堂之阵,痛击虏骑!拱卫京师!保卫圣上!亦救我大明万千百姓于水火!”
崇祯胸口剧烈起伏。
今日朝会迟迟不散,本也只是为商议出一个如何才能稍加阻滞清军劫掠的办法。
至于歼灭大股清军?
此念他登基起初或有,却早随一次次败绩消磨殆尽。
然此刻,这支川东营突然出现,直言要击破强虏!那不敢奢求的念头,深埋心底,此刻却被这川将铿锵之言猛然掘出,令他感到一阵强烈的不真实。
他环视奉天门之下,满朝朱紫皆面露惶惑茫然。崇祯帝恍若垂死之人,紧紧抓住了这最后一根稻草。
“川东参将……杨凡……”他低声默念着这个此刻于他而言尚属陌生的名字。
天下参将何其多,虽每有升迁皆需他御笔亲批,事后却又怎能一一记住。
最终,他还是微微摇了摇头,放弃了回记起这个人。
侍立一旁的东厂提督王承恩却将天子的表情尽收眼底。
崇祯短暂的激动过后,迅速恢复了帝王威仪,随即,却又莫名地深深叹了口气。
首辅温体仁善于察言观色,猜出了崇祯的想法,当即向前一步,奏道:“杨参将千里驰援,忠勇可嘉,其心天地可鉴。然建奴非流寇可比,悍勇异常,杨参将此举……未免有些托大。”
他略作停顿,续道,“纵然高起潜、张凤翼拥兵自重,畏敌不前,然大同王朴、宣府杨国柱皆乃知兵宿将,或可……”
温体仁之意甚明,这支川兵忠心可表,却明显自大,过于低估建奴战力。
且川兵素来不及边军善战,更遑论与关宁铁骑相比,关宁军都不敢这般,他一内地兵何敢?
把总马上恭敬道:“若是京营能出城牵制一二,我等必破虏阵……”
“荒唐!”
“哪来的狂人!?”
把总话没说完,几名兵部侍郎立马出声呵斥,顿时引来一片附和指责之声。
崇祯目光沉凝如墨,指尖死死抓住御座龙纹,胸腔仍在起伏。
把总那“若得京营出兵牵制,必破虏阵”犹在耳中回响。
恰在此时,一名小太监悄步至王承恩身后,低语数句。王承恩微怔,略一思忖,便欠身向前,在崇祯帝耳畔低语了几句。
皇帝闻言先是一诧,随即以目光探询,见王承恩微微颔首再度确认。等崇祯再转过头时,呼吸明显更急促起来,眉宇间的疑虑竟已散去大半。
朝堂之上,对川东营把总的指责声仍未平息,却被皇帝骤然抬手打断。
崇祯喉结滚动,目光扫过奉天门下那一张张惶惑不安的面孔,沉声道:“传旨……着京营即刻抽调千人,出城列阵,佯攻虏营侧翼,以为牵制!”
“陛下不可!”群臣惊呼之声如潮水般涌起。
却见崇祯站直身躯,龙袍在惨淡天光中猎猎摇动:“再传旨!川东参将杨凡,即日擢升副总兵,授正二品都督佥事衔!”
他声音嘶哑,转向那把总,眼神炽热如火,“你回去告诉杨副总兵……朕,就在广宁门上,亲眼看着他如何杀敌报国!”
满朝文武如遭雷击,首辅温体仁率先扑跪于地,疾呼:“陛下!万乘之尊,岂可亲临险地!”
霎时间,膝盖碰撞声、官袍窸窣声响成一片,奉天门内跪倒的臣子如同秋风扫过的麦浪,成片倒伏。
耳畔尽是一片忠心劝谏之声。
……
午时,京畿西郊,青木塔坡地。
天空澄澈,万里无云。
六十四岁的扬古利勒马立于高坡之上,镶铁马蹄稳踏黄土。
他黝黑的面庞毫无表情,粗粝的指腹反复摩挲着一架缴获自明军的千里镜。
“硕托贝子,你来看前面。”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明军阵前那些陷马坑,挖掘得颇为刁钻。”
镶红旗此时的代理旗主硕托急催马凑前,年轻气盛的脸上满是不耐:“不过五六千南蛮子罢了!额驸当年在萨尔浒……”
话未说完,扬古利德千里镜便已重重砸在他胸甲上。
“蠢货!”
扬古利一反常态地厉声斥骂,马鞭直指对面瓦窑头坡地,“看清那些铁甲反光了吗?四成士卒披挂铁甲!其余也都是暗甲!哪路明军能凑出这般装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