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了摇头,语气里满是惋惜:“年轻人,不是我说你们,这世道,不进则退。
你们有这天赋,有这根基,就该去闯,去争,去站在最高的地方,让所有人都仰望你们。
这才是你们这个年纪该做的事,这才是人生的意义啊。”
老人这番话,句句不离“该当如何”,充满了对晚辈的规训与期许。
他见苏棠被说得若有所思,而砚清则依旧平静,心中更觉这二人尚在迷途,需要点醒。
就在这时,砚清动了。
他依旧站在原地,没有看那身后大门外站立的老者,也没有看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他只是缓缓抬起手,将那方旧砚轻轻放在了紫莲星陨炉的旁边。
一方是历经风沙、边角磨损的粗砚,一方是星陨铁铸、灵光流转的圣炉。
两者并置,竟无半分违和,反倒像是一对静默的旧物,各自承载着过往,却在今夜,不约而同地指向了同一个未来。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清泉,穿透了周遭的喧嚣与浮躁。
“老丈说得对。”他说。
众人一愣,连那老者也停下了本欲继续劝说的嘴。
砚清继续道:“苍渊界,确实是吃人的地方。不拜宗门,无靠山,争不得长生,夺不得神通,攒不下万贯家财——
按您说的‘理’,我们确实活不过明天。”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苏棠身上。
“可您说,人生要如何才算‘有意义’?是要拜入大宗,让别人告诉你该怎么活?是要争那长生,好在无尽岁月里继续焦虑?
是要夺那神通,好用力量去碾压弱者,从而满足自己掌控一切的私欲?是要攒下万贯家财,好在死时带走一堆石头?”
他轻轻摇头:“这世上的‘意义’,若都是别人定下的,那活着,不过是在演一出别人写好的戏。你演得再好,那也不是你的‘生’。”
他指向那尊丹炉:“她炼丹,不是为了取悦他人,不是为了攀比谁的丹药更贵,也不是为了炫耀谁的炉子更名贵,而是在回应自己内心的召唤。
那火,是她心里的火;那药,是她心里的药。这便是她的‘道’。”
“老丈活了七十年,走过的路确实比我们吃过的盐还多。”
砚清的声音依旧平静,“可路走得多,不代表就看得清。
有些人走了一辈子,却从未真正‘在’过一刻。他们追逐着别人眼中的光,到头来,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他看向那老者,眼神澄澈如古井:“您说我们蠢。
可蠢与不蠢,不在于年纪。年岁只是记录时间的单位,它能说明一个人活了多久,却说明不了他的心是否‘真’。
若心是假的,活一百岁,也不过是行尸走肉;若心是真的,活一天,也胜过千年虚度。”
“这世上,有无数人,终其一生,都在‘求’。”砚清的声音陡然低沉,如同在讲述一个被世人遗忘的真相,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他们求长生,怕死;求神通,怕弱;求灵石,怕穷;求法宝,怕输;求道统,怕无知。他们求的,都是他们‘没有’的东西。
这‘求’字,就像一把双刃剑,一面是动力,另一面,是无尽的焦虑。”
“你看那求长生的修士,当他终于结成金丹,以为从此逍遥,可他立刻会去求元婴,怕金丹不够强大;
当他求得元婴,又会去求化神,怕元婴终有劫数。他永远在‘求’,永远在‘怕’。
他拥有的越多,怕失去的就越多,他的心,便越不得安宁。”砚清的声音平静而有力,“这便是‘伪我’。
这个‘我’,是被外界的灵石、法宝、道统所塑造的影子,它永远在追逐,永远在焦虑,因为它建立在‘缺’的基础上。
它以为,只要得到了,就能快乐,就能安宁。
可当它真的得到了,那快乐只是一瞬,安宁也转瞬即逝,因为它立刻又会发现新的‘缺’,于是,新的‘求’与新的‘焦虑’便开始了。”
“而真正的修行,”砚清的声音如古井无波,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是点亮自己心中的火。这团火,其光源自你内心最深处的‘真我’。
它不借外火,不随外物而转。它如明月悬于夜空,虽有云遮雾绕,其光自在。
当你的‘心相’之火,是源于你对药草的感知,源于你指尖控火的韵律,源于你对‘生’的热爱,那这火,才是你的火,这道,才是你的道。
这便是‘观内心,寻真我’。
唯有如此,那心火,才能在黑暗中为自己照亮前路,每一步都踏在坚实的大地上,每一步都清晰可见,无需仰望他人,也无需畏惧前路。”
“世人汲汲于求,求寿元,求神通,求外物之圆满。
此求也,如抱薪救火,薪尽则火灭,所得者,不过镜花水月,转瞬即逝。
及至大限将至,回望平生,欲攫万物以填其壑,终是两手空空,唯余一念执烟。
此执烟,乃心随浮世而舞之形。渊渟岳峙,其性自定,不逐流波。其光,自明。”
话音落下,院中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那老者拄着拐杖,脸上的温和与惋惜瞬间凝固,继而扭曲。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被他视为“迷途羔羊”的“小辈”,竟敢用如此“离经叛道”的言语来反驳他,而且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彻底否定了他奉为圭臬的人生信条!
这不再是“迷途”,这是“大逆不道”!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辱和愤怒,仿佛自己七十年的阅历和智慧,在这一刻被彻底践踏。
“黄口小儿!”他猛地用拐杖重重地点了点地面,唾沫横飞,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被冒犯的狂怒,“乳臭未干,就敢在这里大放厥词!老夫走南闯北七十年,就没见过比你更狂、更蠢的!”
他指着砚清,手指因愤怒而颤抖:“什么‘心’里的火?什么‘自己的道’?全是歪理邪说!不争不抢,不搏不拼,你们能活过明天?
你们的人生,难道就打算在这破院子里,对着一个炉子虚度光阴?这叫什么‘自己的路’?这叫自寻死路!”
他越说越激动,环视着周围,仿佛在寻求认同,又仿佛在证明自己的正确:“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以为有几分根基,懂点皮毛,就能在这新安城立足了?真是笑话!”
他见砚清和苏棠都不为所动,只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极大的挑战,又“哼”了一声,重重地拄着拐杖,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一串愤怒的脚步声和周围人看热闹的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