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蕴藏着无尽思念与轮回谜题的三生石，韩立沿着幽冥河岸，逆流而上。内心的波澜已被他强行压下，重新化作古井无波的谨慎，但那双深邃眼眸的底层，一抹为了重逢而必须变强的执念，却如同淬火的精钢，愈发坚不可摧。前路，注定更加凶险。
越往上游，幽冥河的面貌愈发诡谲莫测。河水的灰黑色愈发深邃，近乎墨汁，粘稠得仿佛流淌的不是水，而是融化的铅汞与魂液。河面之上弥漫的死气雾霭不再是灰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血色，翻滚间如同受伤巨兽淌出的污血，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甜与极致怨毒混杂的气息。蚀魂风的呼啸声中，开始夹杂起若有若无的、勾魂摄魄的靡靡之音，引诱着生灵放弃抵抗，沉沦于永恒的死寂。
岸边的景象也随之大变。不再是荒芜的骨粉平原，而是出现了大片大片、颜色妖异的花朵。这些花朵形态各异，有的如兰草，有的似蔷薇，但无一例外，花瓣都呈现出一种极度不祥的、仿佛由凝固的血液染成的赤红之色，花蕊则跳动着幽绿的磷火。它们成片地生长在灰黑色的土地上，无风自动，摇曳生姿，散发出浓郁到化不开的异香。这香气初闻令人神魂舒泰，仿佛能忘却一切烦恼，但稍一沉迷，便会发现自身气血与魂力正在被悄无声息地引动、汲取！
彼岸花！
或者说，是万骨窟中特有的、被冥河死气侵染异化后的妖花。它们并非指引超脱的圣洁之物，而是通往死亡深渊的诱饵，是这片区域最危险的陷阱之一。
韩立屏住呼吸，法力流转，将五感与周身窍穴暂时封闭至最低程度，仅以神识探查前路。他如同行走在刀尖之上，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成片的妖艳花丛。神识扫过，能清晰地“看”到花丛之下，掩埋着无数具被吸干了血肉精华、只剩皮包骨头的干尸，其中不乏真仙级别的修士骸骨，无声地诉说着此地的恐怖。
根据那枚古老玉简的提示，“逆流而上，见三生石，遇彼岸花，方可近源头”。如今三生石已过，彼岸花丛也已然出现，这意味着，他距离冥河源头，距离那可能存在的冥河神乳，已经不远了。但同样，也意味着他即将踏入这片区域最核心、最危险的领域。
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将受损的元磁雷舟置于触手可及之处，青竹蜂云剑的剑丝在袖中悄然流转，元磁神光更是蓄势待发。
在茂密、妖异的彼岸花丛中穿行了约莫一日，前方的景象再次发生变化。花丛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布满了黑色嶙峋怪石的区域。而在这些怪石的中心，矗立着一座极其突兀的、由某种暗红色晶石构筑而成的残破祭坛。祭坛不高，仅有丈许，但通体散发着一种与彼岸花同源、却更加精纯、更加古老的诱惑气息。
祭坛之上，并非空无一物。那里，生长着一株与众不同的“彼岸花”。
此花仅有尺许高，形态却并非妖艳，反而透着一股诡异的“神圣”。它的花瓣并非赤红，而是一种晶莹剔透、仿佛由最纯净红宝石雕琢而成的色泽，花瓣之上，天然生有无数细密的、如同大道符文般的金色纹路。花蕊也不再是幽绿磷火，而是一团不断旋转、散发着柔和白光的氤氲气旋。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能直指大道本源、助人顿悟飞升的玄奥道韵，从这株奇花之上弥漫开来，笼罩着整个祭坛区域。
仅仅是远远望上一眼，韩立就感觉自身对功法的理解似乎都敏锐了一丝，停滞不前的修为瓶颈，仿佛都有了松动的迹象！
道韵彼岸花！
或者说，是这片死亡之地孕育出的、蕴含着一丝轮回与悟道本源的天地奇珍！其价值，恐怕不在那冥河神乳之下！
然而，韩立的目光仅仅在那奇花上停留了一瞬，便猛地转向了祭坛下方，那片看似空无一物的阴影区域。他的心脏，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一股远比面对守河骨灵时更加浓郁、更加纯粹的死亡危机感，如同冰水般瞬间浇遍全身！
在那里，他“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身着残破不堪、样式极其古老的灰色布袍，身形干瘦佝偻，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老者。他背对着韩立，坐在祭坛下的一个石墩上，手中拿着一根不知由何种兽骨磨制的钓竿，钓竿延伸出一根透明的、仿佛由魂力构成的丝线，垂入旁边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洼仅尺许见方、却深不见底、散发着浓郁轮回气息的黑色水潭之中。
老者周身没有任何强大的能量波动，也没有丝毫生机或者死气散发，他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仿佛与这片天地、与那座祭坛、与那株道韵彼岸花融为一体，亘古如此。
但韩立的神识在触及到老者周身三丈范围时，却如同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连一丝反馈都没有！那不是被阻挡，也不是被吞噬，而是……仿佛那片区域，本身就是“无”，是规则的空白，是连神识都无法定义的“存在”！
守泉人！
冥河源头的守护者！其实力，深不可测！远超真仙！恐怕……已触及金仙之境！
韩立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呼吸几乎停滞，所有的念头都在这一刻被冻结，只剩下最本能的、面对无法抗衡的天敌时的战栗与恐惧。他甚至不敢确定，对方是否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到来。
逃？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强行掐灭。在如此存在面前，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招致瞬间的毁灭。对方既然没有立刻出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或者，对方根本无视了自己的存在，如同无视脚边的蝼蚁？
就在韩立心神剧震，进退维谷之际，那背对着他的守泉人，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并非转身，而是那握着骨制钓竿的、干枯如同鸡爪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弹动了一下。
嗡——！
刹那间，天地失色，万物失声！韩立只觉眼前一花，周遭的景象如同被打碎的琉璃般寸寸崩裂、剥离！幽冥河、彼岸花、黑色怪石、残破祭坛……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无法形容其色彩的混沌虚空之中，上下左右皆是虚无。而在他的面前，浮现出三幅巨大无比、缓缓旋转的光影画卷！
第一幅画卷：平凡之终。
他看到一个垂垂老矣、卧于病榻之上的自己，容颜苍老，气息奄奄。床榻边，南宫婉容颜依旧，却泪流满面，紧紧握着他干枯的手。儿孙绕膝，悲声不绝。他感受着生命的飞速流逝，感受着与挚爱永别的撕心裂肺，感受着对这人世间的无限眷恋与不甘……那种凡人面对死亡时的无力与绝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第二幅画卷：仙路之巅。
他看到一个身披万丈霞光、高踞于九天凌霄宝座之上的自己，容颜俊朗如青年，眼神淡漠如天道，周身散发着令诸天万界臣服的恐怖威压。脚下是匍匐的仙神，身后是璀璨的星河。南宫婉站在他身侧，凤冠霞帔，却眼神空洞，如同精致的人偶。他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与力量，却感受不到丝毫温情，只有俯瞰众生的孤独与冰冷……那种站在巅峰、却失去所有的极致空虚，啃噬着他的道心。
第三幅画卷：轮回之陷。
他看到一个在无尽轮回中不断挣扎、沉沦的自己。时而为乞儿，冻毙于风雪；时而为蝼蚁，被人随手碾死；时而为牲畜，任人宰割……每一次轮回，都充满了痛苦、屈辱与绝望。他忘记了前世，看不清来路，只能在永恒的苦难中往复循环，永无超脱之日……那种失去自我、永堕沉沦的大恐怖，几乎要将他的意志彻底摧毁。
彼岸幻境！
这并非简单的幻术，而是直指本心，引动修士内心深处最深的恐惧、最大的遗憾、最怕面对的未来的无上神通！它挖掘的是道心的破绽，考验的是对自身道路的绝对坚信！
病榻前的无力与眷恋，仙巅之上的孤独与冰冷，轮回之中的沉沦与绝望……三种截然不同，却同样能摧毁修士道心的未来，如同三把无形的利刃，狠狠刺向韩立神魂最脆弱的地方！
“呃啊——！”
韩立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低吼，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冷汗如浆般涌出，浸透衣袍。他的身体剧烈颤抖，眼神时而涣散，时而疯狂，时而充满恐惧。那同心玉佩再次灼热，南宫婉哭泣的脸庞、空洞的眼神、在轮回中受苦的景象交替在他脑海中闪现，与幻境交织，几乎要将他拖入无底深渊！
他的道心，在这一刻，如同暴风雨中飘摇的孤舟，随时可能倾覆！
然而，就在那幻境的力量即将达到顶峰，要将他的意志彻底碾碎同化之时，他猛地抬起了头！那双原本充满挣扎与痛苦的眼眸深处，一点如同寒夜里最后星辰般的冰冷光芒，骤然亮起！
“前世虚妄，来世缥缈！”
“仙路孤寂，非我所求！”
“轮回沉沦，岂能困我？！”
“我韩立之道，只争今生！只信己身！只为……守护我想守护之人！！”
一声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咆哮，在他识海中轰然炸响！那经过无数次生死磨砺、雷霆淬炼、早已坚如玄铁的意志，那为了与南宫婉重逢而必须活下去、必须变得更强的执念，在这一刻，爆发出了超越幻境的力量！
三生石前的感悟，如同清泉流过心田，洗涤了迷惘。对南宫婉的思念，不再是拖累，而是化作了斩破虚妄的利剑！他的道心，在极致的压迫与拷问下，非但没有崩溃，反而如同被重锤锻打的精铁，剔除杂质，绽放出更加纯粹、更加璀璨的光芒！
“给我……破！”
轰——！！！
三幅巨大的光影画卷，如同被无形巨力击中，轰然破碎！无数的碎片化作点点流光，消散于混沌虚空。
幻境，破！
韩立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浑身虚脱，仿佛刚刚与同阶强敌进行了一场生死大战，神魂之力消耗巨大。但他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明亮与坚定，仿佛勘破了某种迷雾，道心更加圆融无暇。
眼前的景象重新恢复，他依旧站在那片黑色怪石区域，远处是那座残破祭坛与那株道韵彼岸花。而祭坛下的守泉人，依旧背对着他，静静地垂钓，仿佛刚才那足以让真仙陨落的恐怖幻境，与他毫无关系，仅仅是他一次无意识的、随手的“试探”。
韩立看着那佝偻的背影，心中已然明了。这守泉人，绝非他目前能够抗衡的存在。想要取得冥河神乳，硬闯是死路一条，必须另寻他法。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与后怕，没有立刻退走，也没有再上前。而是就地盘膝坐下，服下滋养神魂的丹药，开始调息恢复。同时，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分析着眼前的一切。
守泉人、道韵彼岸花、冥河源头、冥河令、灰界修士、流云宗、可能存在的其他势力……无数的线索和信息在他脑海中碰撞、组合。
或许……可以利用这株道韵彼岸花？或许……可以借助其他势力的力量？或许……那枚冥河令，并不仅仅是导航之物？
一个模糊的、极其冒险的计划，开始在他心中悄然酝酿。想要虎口夺食，就必须有足以扰乱猛虎视线的诱饵，以及……精准把握时机的胆魄与运气。
他闭上双眼，如同老僧入定，气息与周围的环境渐渐融为一体。他在等待，等待一个可能出现的变数，或者，创造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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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