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的风比上周更猛烈了一些,它像一头凶猛的野兽,张牙舞爪地在空气中肆虐。车间门口的沙砾子被风卷起,如同被惊扰的蜂群一般,疯狂地撞击着铁皮棚,发出噼啪噼啪的声响,仿佛在放鞭炮一样。
就在这阵喧闹中,傅星急匆匆地踩着预备铃冲进了车间。他的脚步有些踉跄,似乎被这狂风给吹得有些站立不稳。风如同一双无形的大手,毫不留情地将他额前的碎发吹得紧紧贴在脑门上,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不堪。
傅星抬手随意地抹了一把额头,想要把那些烦人的碎发弄开。然而,当他的手触碰到额头时,却感觉到掌心沾上了一层细细的沙子。这些沙子显然是被风从地上卷起来的,它们像顽皮的孩子一样,趁着傅星不注意,悄悄地爬上了他的手掌。
陈阳稳稳地站在车床旁,他身着蓝色的工装,衣服的袖口被整齐地挽到小臂处,露出了一小截皮肤。在那截皮肤上,还能看到一道浅浅的勒痕,这是他昨天搬钢板时不小心蹭到的。
他专注地拿着一块粗布,轻轻地擦拭着卡盘。随着他的动作,粗布的纹路与金属表面相互摩擦,发出了一种沙沙的声音,仿佛春蚕在啃食桑叶一般。这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安静的车间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早。”傅星把饭盒往工具箱上一放,铁盒磕在铁皮上,发出当啷一声。他看见陈阳脚边放着本厚厚的册子,封面上印着“新型镗床操作指南”,边角已经被翻得起了毛。
“老王说十点来教咱们看图纸。”陈阳直起身,把擦布叠成方块塞进裤兜,“我早上借了本旧教材,先过了遍基础原理。”他说话时,车间顶上的吊扇慢悠悠转着,影子在他脸上晃来晃去,把眉骨的轮廓衬得格外清晰。
傅星凑过去翻那本教材,纸页泛黄发脆,上面用红铅笔圈着不少字,笔画利落,像刻上去的。“这是你画的?”他指着页边空白处的小图,是个简化的齿轮啮合示意图,比教材上的还清楚。
“昨晚对着说明书描的。”陈阳的指尖在图上点了点,“这机器的传动比跟咱们老车床不一样,得先把原理吃透。”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点机油,洗得不太干净,在白纸上划出淡淡的灰痕。
车间里的机器开始轰鸣,原本安静的空间瞬间被各种声音填满。冲床发出的哐当声,如同重锤敲打在铁板上,每一次撞击都让人的心脏跟着颤动一下;砂轮的嘶鸣声则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在空气中咆哮,尖锐而刺耳。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曲嘈杂的交响乐,震得人耳膜发颤。
在这喧闹的环境中,傅星和陈阳被安排在车间角落的一块空地上。他们临时支起一张木桌,桌面有些粗糙,还残留着一些木屑。木桌上铺着几张蓝黑色的图纸,纸张已经有些褶皱,显然是被反复翻阅过。
就在这时,老王叼着烟圈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的步伐有些拖沓,仿佛对这车间里的喧嚣毫不在意。老王走到桌前,停下脚步,嘴里的烟卷还在冒着青烟。他随意地看了一眼桌上的图纸,然后深吸一口烟,吐出的烟雾缓缓升腾,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突然,烟丝燃烧产生的灰烬从烟卷上掉落下来,正好落在图纸的边缘。老王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继续吸着烟,直到烟灰积累到一定程度,才用手指轻轻一弹。那一小撮烟灰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轻飘飘地飞了起来,然后准确无误地落进了桌下的铁桶里。
“这图得倒过来看才顺。”老王用烟卷头点着图纸上的折线,“你们看这道斜线,标的是刀具进给角度,比咱们老机器陡三度,进给量就得调慢……”他说话时唾沫星子溅在图纸上,形成小小的湿斑,陈阳悄悄往旁边挪了挪图纸,用指尖压住翘起的边角。
傅星听得有些发懵,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像串乱码,在眼前晃来晃去。他偷偷瞥陈阳,见对方正用铅笔在草稿纸上画着什么,笔尖在纸上蹭出沙沙声,画出来的线条比图纸上的还规整。
“这里,”陈阳忽然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他,傅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他在“主轴转速”那栏画了个小圈,“等会儿重点记这个,转速不对容易崩刀。”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混着车间的噪音,像阵暖风吹过耳畔。
傅星赶紧点头,把那串数字抄在本子上。笔尖划过纸页时,他看见陈阳的草稿纸上除了公式,还画着个小小的五角星,藏在齿轮图的角落里,针脚似的小,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中午歇工时,傅星从饭盒里摸出两个白面馒头,是母亲早上蒸的,还热乎着。他递一个给陈阳,见对方正对着图纸出神,手指在“液压系统”那栏反复摩挲,指腹的薄茧蹭得纸页发皱。
“先吃饭。”傅星把馒头往他手里塞,指尖碰到他掌心的老茧,像摸着块磨砂过的木头。陈阳这才回过神,接过来咬了一大口,腮帮子鼓起来,像揣了颗栗子。
“你姐今天没给你带吃的?”傅星自己也咬了口馒头,面香混着点碱味漫开来。他记得上周陈阳总带着个铝制饭盒,里面是他姐炒的咸菜,油汪汪的,看着就下饭。
“她今早轮休,去供销社排队了。”陈阳咽下嘴里的馒头,从工装口袋里摸出块水果糖,糖纸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橙黄色的糖块,“给你的,供销社新到的橘子糖。”
糖块放在手心里,凉丝丝的。傅星剥开糖纸,橘瓣形状的糖块在阳光下泛着光,放进嘴里时,甜意顺着舌尖往喉咙里钻。他忽然想起后山的栗子,也是这样温温的甜,只是那甜里带着草木气,这甜里裹着阳光味。
下午继续看图纸时,傅星渐渐摸到了门道。陈阳把复杂的传动系统拆成一个个小部件,像搭积木似的画在纸上,哪个齿轮带动哪个轴承,哪个杠杆控制哪个阀门,一目了然。
“你怎么这么会画图?”傅星看着他笔下流畅的线条,忽然想起他刻在歪脖子树上的字,也是这样利落的笔画。陈阳的耳尖在日光灯下有点红,“小时候看我爸修自行车,他总在地上画草图,看熟了就会了。”
夕阳把车间的窗户染成橘红色时,老王终于拍板:“差不多了,明天机器到了,你们跟着师傅练手就行。”他卷着图纸往外走,又回头叮嘱,“今晚回去再琢磨琢磨,别到时候手生。”
傅星收拾东西时,见陈阳把那几张图纸折得方方正正,放进帆布包最里层,像藏什么宝贝。“我家有台灯,”傅星忽然说,“要不晚上来我家看?你家那灯泡太暗了。”他去过陈阳家一次,屋里只有个十五瓦的灯泡,昏黄的光线下看书,眼睛准得累坏。
陈阳愣了愣,帆布包的带子在手里绕了两圈:“会不会太麻烦你爸妈?”傅星摆摆手,“我爸妈早睡,咱们在厢房看,不碍事。”
晚饭时,傅母往傅星碗里夹了块红烧肉,油花溅在蓝布桌布上,像朵小小的花。“小陈今晚来?”她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光映得她眼角的皱纹软软的,“我多焖了点米饭,再炒个鸡蛋,你们看完图纸正好垫垫。”
傅星扒着饭,听着母亲在厨房叮叮当当地忙活,忽然觉得这场景很像上周捡栗子那天,母亲也是这样在灶台前转来转去,锅里飘出的香气里,总裹着点说不出的暖。
陈阳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个布包,里面是他姐腌的萝卜干,装在玻璃罐里,透着点红红的油光。“我姐说给婶子尝尝。”他把罐子往桌上放,玻璃底碰到桌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傅母笑着接过去:“你姐的手艺真好,上次那糖包,邻居家丫头还问我在哪儿买的呢。”陈阳挠挠头,耳后那道浅疤在灯光下若隐若现,像片飘落的叶。
厢房里果然亮堂,傅星把台灯往桌上一放,奶白色的灯罩透出柔和的光,把图纸上的线条照得清清楚楚。两人并排坐着,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呼吸声在安静的屋里轻轻撞着,像两粒滚在一起的栗子。
“这里的油路走向,我还是有点晕。”傅星指着图纸上交叉的红线,陈阳凑近了些,温热的气息落在他耳后,像被羽毛轻轻扫了下。“你看,”陈阳的指尖点在图纸上,从油泵一路划到油缸,“其实是两条平行线,画的时候叠在一起了。”
他的指尖沾了点墨水,在图纸上留下小小的黑点,像落在雪地上的煤渣。傅星盯着那黑点看了会儿,忽然觉得这张图变得生动起来,那些交错的线条仿佛活了,在灯光下缓缓流动。
窗外的风又起了,吹得窗棂吱呀响。傅星起身关窗时,看见院里的晾衣绳上挂着两件工装,是他和陈阳的,在风里轻轻碰着,像两个并肩站着的人。
“歇会儿吧。”他转身时,脚边踢到个东西,是陈阳带来的搪瓷杯,里面的茶水已经凉了。他往杯里续了点热水,递过去时,杯壁的热气漫到两人手背上,暖融融的。
陈阳喝了口茶,从帆布包里摸出个小本子,翻开一看,是他画的机器零件图,比教材上的还细致。“白天看你对着这个发愣,”他把本子往傅星面前推了推,“抄下来吧,比看说明书清楚。”
纸页上还留着铅笔的划痕,深浅不一,像记录着他琢磨时的轻重。傅星摸着那光滑的纸页,忽然想起上周陈阳剥栗子的样子,也是这样认真,指尖的力道都带着股专注劲儿。
“你怎么什么都会?”他忍不住又问了句,陈阳正在擦眼镜,镜片上的雾气被他用衣角擦得干干净净。“不会就学呗。”他笑了笑,眼角弯起来,像月牙儿挂在灯影里,“我爸说,手艺是磨出来的,急不得。”
傅母端着盘炒鸡蛋进来时,见两人头挨着头看图纸,筷子在盘沿上敲了敲:“先吃点,凉了就腥了。”鸡蛋炒得金黄,混着葱花的香味漫开来,陈阳夹了一筷子往傅星碗里放,“快吃,你妈炒的鸡蛋比我姐的嫩。”
傅星往嘴里扒着饭,鸡蛋的香混着台灯的暖光,心里像揣了团棉花。他看见陈阳的嘴角沾了点蛋黄,像颗小小的金粒,刚想提醒,对方已经用舌尖卷进去了,动作有点憨,像他上次擦糖汁的样子。
夜深了,陈阳收拾东西要走,傅星送他到门口。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石板路上交叠着,像幅没干的画。“明天机器到了,别紧张。”陈阳忽然停下脚步,帆布包的带子在手里捏出几道褶,“我早上早点去,把操作台擦干净。”
傅星点点头,看着他的背影融进夜色里,帆布包上的带子晃啊晃,像只展翅的鸟。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橘子糖,糖纸已经被体温焐得发软,甜丝丝的气息从纸缝里钻出来,混着晚风里的煤烟味,竟也不难闻。
回到厢房时,台灯还亮着,图纸上的黑点在灯光下静静躺着。傅星把陈阳的小本子放进抽屉,听见里面发出轻微的响声,是上周陈阳给的钢板圆片,和父亲的核桃钳碰在了一起。
他躺在床上时,窗外的风还在吹,像谁在低声哼着歌。他想起陈阳画的五角星,想起他耳后的疤,想起两人并排看图纸时肩膀的距离,忽然觉得这秋夜好像也没那么长了。
明天,新机器就要来了。傅星闭上眼睛,仿佛已经听见机器转动的声音,那声音里,还混着陈阳的说话声,混着铅笔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混着两颗心慢慢靠近的,轻轻的声响。
这路还长,但只要并肩走着,再暗的灯影里,也能走出星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