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钻进隧道时,傅星正把脸贴在结着冰花的车窗上。刚在华北平原铺开的雪野被吞进黑暗,陈阳往他手心里塞了个暖宝宝,塑料包装的窸窣声在轰鸣中格外清晰。还有四十分钟到县城。陈阳的呼吸落在傅星耳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我娘说杀了只芦花鸡,就等咱们回去炖。
傅星转过身,睫毛上沾着从窗外飘进来的雪粒:你上次说你家那只鸡会飞?他从背包侧袋摸出个铁皮盒子,给婶子带的雪花膏,上海牌的,滋润。
陈阳接过来时手指碰到了傅星的手背,冰凉的,像刚从雪地里捞出来的。他把对方的手整个裹进自己掌心焐着:那鸡成精了,去年啄坏了三双我娘纳的鞋底。
车到站时雪下得正紧,站台的广播声被风雪撕得粉碎。陈阳拎着两个大包袱在前面蹚路,傅星踩着他的脚印走,棉鞋还是陷进积雪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响。县城的汽车站像座孤零零的碉堡,墙根堆着半人高的雪,陈阳熟门熟路找到停在角落的三轮车,车斗里铺着层厚厚的麦秸,还散发着夏天的麦香。
李叔,麻烦您了!陈阳把行李扔上去,扶傅星坐进麦秸堆里,自己紧跟着挤进去,到陈家坳,走快点的道。
老李头裹着军大衣,帽檐上的雪簌簌往下掉:放心,保准让你娘的炖鸡还冒热气!三轮车突突响着驶出车站,轮胎碾过结冰的路面,傅星没坐稳,猛地歪向陈阳怀里,鼻尖撞在对方硬邦邦的肩膀上。
小心点。陈阳伸手揽住他的腰,隔着两层棉袄,仍能摸到傅星腰背的线条。车斗没有挡板,寒风像小刀子似的刮过来,傅星往他身边缩了缩,看见路边的杨树枝桠上挂着冰凌,像一串串透明的糖葫芦。
那是砖窑厂。陈阳指着远处冒烟的矮房子,我小时候偷过那里的煤块,被我爹追着打了半条街。
傅星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看不出来你还干过这事。
那时候穷嘛。陈阳挠挠头,后来去县城读高中,你猜我怎么回的家?他竖起两根手指,二十里地,走着回,省下两块钱车费买习题册。
傅星没接话,悄悄往他那边靠得更紧了。他想起陈阳在工厂里总吃最便宜的盒饭,却会把奖金偷偷塞给家里困难的学徒,原来那些刻在骨子里的坚韧,都是从这样的土地里长出来的。
远远望见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时,陈阳突然挺直了背。树下站着个穿蓝布棉袄的身影,手里攥着根树杈,正一下下敲着地上的雪。我娘。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点颤。
三轮车刚停稳,陈阳娘就踩着雪跑过来,裤脚沾着泥和冰碴。阳娃子!她先抓着陈阳的胳膊上下打量,目光很快落到傅星身上,突然就红了脸,手在围裙上擦个不停,这就是小傅吧?快,屋里暖和!
傅星刚要下车,被陈阳按住肩膀。我娘就这性子,实在。他替傅星拍掉棉裤上的麦秸,别拘束。
土坯房的门轴吱呀作响,一股混合着煤烟和花椒的热气扑面而来。陈阳爹正蹲在灶门前添柴,火光把他的脸映得通红,见人进来慌忙站起来,手背在裤腿上蹭着,露出半截冻裂的手腕。来了?他咧开嘴笑,牙床有点黑,是常年抽烟的痕迹。
炕上铺着粗布褥子,摸上去暖烘烘的。傅星刚坐下,就被陈阳娘塞过来个热水袋,橡胶味混着淡淡的樟脑香。快焐焐,看这手冻的。她转身往灶房走,鸡快炖好了,再贴锅饼子,小傅你爱吃甜的还是咸的?
阿姨做的都爱吃。傅星把热水袋往陈阳手里塞了塞,对方却又推回来,指尖相触时像有电流窜过。
晚饭的八仙桌上摆得满满当当。芦花鸡炖得油光锃亮,汤里飘着红辣椒和葱段;贴在锅边的玉米饼子焦脆金黄,咬一口能拉出丝;还有碟黑乎乎的酱菜,陈阳说那是他娘用晒了三秋的萝卜干腌的。傅星吃得鼻尖冒汗,陈阳娘总往他碗里夹鸡腿,说城里孩子少见这个,陈阳在桌底下用膝盖轻轻碰他的腿,眼里藏着笑。
小傅在厂里是技术员?陈阳爹抿了口散装白酒,听阳娃说,你帮他搞成了那个啥...流水线?
是自动化改造。傅星放下筷子,主要还是陈阳懂机械,我就出了点主意。他看着陈阳,对方正埋头啃鸡骨头,耳根却悄悄红了。
这孩子打小就爱拆东西。陈阳娘擦着手笑,家里的收音机、钟表,没一个能逃过他的手。有次把他爷的老花镜拆了,被追着打了二里地。
傅星想象着陈阳小时候的模样,大概也是这样,低着头抿着嘴,看着老实,骨子里却藏着股犟劲。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窗棂上沙沙响,灶膛里的火噼啪跳,把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的。
夜里挤在一个被窝时,傅星才知道陈阳说的炕烧得热不是夸张。后背烫得像贴了块烙铁,他翻了个身,正对上陈阳的眼睛。月光从窗纸的破洞里钻进来,在对方脸上描出清晰的轮廓,睫毛很长,像小刷子。
睡不着?陈阳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哑。
嗯,炕太烫了。傅星往他那边挪了挪,鼻尖快碰到对方的锁骨,你家的被子有太阳味。
陈阳忽然往灶房方向努了努嘴:我娘刚才偷偷问我,你是不是...我对象。
傅星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被窝里的空气瞬间变得滚烫。他攥着陈阳的衣角,指尖都在抖:那你咋说?
我说...陈阳转过身,胸口贴着他的,我说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窗外的风雪好像停了,能听见远处谁家的狗在叫。傅星把脸埋进陈阳的颈窝,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煤烟味,还有洗得发白的肥皂香。在深圳的集体宿舍里,他们也曾挤在一张单人床上,却从没有过这样亲近的时刻,好像只有在这片土地上,那些藏在心底的话才能破土而出。
第二天一早,陈阳带着傅星去给老屋扫雪。院子里的积雪没过脚踝,陈阳挥舞着竹扫帚,动作像在厂里抡扳手,傅星拿着小铲子跟在后面,把扫成堆的雪铲到墙根。这老屋有三十年了。陈阳指着东墙,去年夏天漏雨,我想开春请人来糊层泥。
不如直接换瓦。傅星用铲子敲着冻住的冰,我认识建材市场的人,能拿到便宜的青瓦。
陈阳停下扫帚,看着傅星被冻得通红的鼻尖:你好像对啥都懂点。
在深圳待久了,逼出来的。傅星笑了笑,刚去时连灯泡都不会换,被房东老太太笑话了半个月。
正说着,院门外探进来个脑袋,梳着两个羊角辫,脸蛋冻得像红苹果:阳哥,俺娘让你去看看缝纫机,又卡线了。
是邻居家的小花。陈阳把扫帚往墙根一靠:走,带你去看看农村版修配厂
小花家的缝纫机摆在炕头,上面还堆着没做完的虎头鞋。陈阳坐下就拆机器,傅星蹲在旁边递螺丝刀,看着他手指灵活地挑出缠成一团的线,动作比在厂里修车床还熟练。阳哥真厉害!小花拍着巴掌,俺娘说,城里来的大学生都没你能个儿。
傅星看着陈阳被机油染黑的指尖,突然觉得他比在领奖台上捧着奖杯时更耀眼。在深圳,陈阳总说自己没文化,在傅星面前带着点自卑,可在这里,他是被需要的,是闪闪发光的。
下午去赶集时,陈阳特意借了辆自行车,让傅星坐在后座。乡间小路的雪被踩实了,骑车不打滑,傅星搂着陈阳的腰,脸颊贴在他的后背,能闻到他棉衫里透出的汗味。集市在镇上的供销社门口,卖春联的、炸油条的、套圈的,挤得水泄不通。
给我爷买瓶好酒。陈阳拉着傅星在酒摊前停下,他就爱喝这散装的二锅头。
傅星却指着旁边的糖果摊:买点奶糖吧,给小花他们。
付钱时,陈阳发现傅星悄悄把钱塞了回来,指尖在他手心里挠了一下,像羽毛扫过。两人挤在人群里,肩膀挨着肩膀,傅星看见卖糖葫芦的,眼睛亮了亮,陈阳立刻买了两串,递给他时故意往他嘴边送,糖衣蹭在傅星的鼻尖上,甜丝丝的。
回家路上,自行车筐里装满了年货。傅星举着糖葫芦,忽然想起陈阳第一次领工资时,在深圳的夜市给他买了支,也是这样,黏得满手都是。陈阳,他轻声说,加工点的事,我帮你写份计划书吧。
真的?陈阳猛地停下车,差点把傅星甩下去,你不觉得...我异想天开?
怎么会。傅星从后面抱住他,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我觉得你一定能成。
离别的前一天,陈阳娘非要教傅星包饺子。面团在案板上滚成条,被切成一个个小剂子,陈阳娘擀皮的手法飞快,傅星学着捏褶子,却总把馅挤出来,引得陈阳在旁边直笑。你看你包的,像只歪嘴的小鸭子。他拿过傅星手里的面皮,三两下捏出个圆鼓鼓的元宝,得这样,边捏边转。
傅星凑过去看,鼻尖差点碰到陈阳的手,闻到他指缝里的面粉香。你怎么啥都会。他小声说。
为了追你,练的。陈阳的声音更低,只有两人能听见,说完就红了耳根,赶紧转身去烧火。
陈阳娘在一旁假装没看见,往灶里添了根柴,火光把她的脸映得暖融融的。小傅啊,她突然开口,你们城里孩子讲究多,阳娃子性子直,要是有啥不对的地方,你多担待。
傅星的心猛地一热,眼眶有点发潮。他想起自己父母总催着他考公务员,从没人这样,把他当成需要被呵护的那一个。阿姨,陈阳很好。他认真地说,是我运气好。
夜里,陈阳爹把陈阳叫到院里,雪地里的月光亮得晃眼。这个你拿着。老头从棉袄内袋掏出个布包,层层打开,是存折和一沓皱巴巴的钱,这是五万,我跟你娘攒了十年,你搞加工点,不够再跟我说。
陈阳的手在发抖,想说不用,喉咙却像被堵住了。爹...
男人家,得有自己的营生。老头拍着他的肩膀,掌心粗糙得像砂纸,小傅是个好娃,你得对人家好,别让人跟着你受委屈。
回到屋里,傅星正趴在炕桌上写东西,侧脸在煤油灯的光晕里显得格外柔和。陈阳走过去,看见纸上画着加工点的草图,机器的位置、电线的走向,标得清清楚楚。你还没睡?
马上就好。傅星抬头笑了笑,这个电机功率够带动三台机床,成本也低。
陈阳突然从背后抱住他,把脸埋在他的发里。傅星,他声音发哑,谢谢你。
傅星放下笔,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像火。谢啥,他转过身,鼻尖蹭着陈阳的,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离别的那天早上,天终于放晴了。陈阳娘往背包里塞了十几个煮鸡蛋,用布层层裹着,说能吃一路。陈阳爹蹲在门槛上抽烟,看着傅星的眼神,像在看自家孩子。三轮车驶出村口时,傅星回头看见两个身影还站在老槐树下,陈阳娘的蓝布头巾在风里飘,像面小小的旗。
火车开起来时,傅星从背包里掏出个东西,是陈阳偷偷塞进去的。不是钱,也不是吃的,是个用红绳系着的铜铃铛,上面刻着个字。这是我小时候戴的。陈阳凑过来小声说,我娘说能辟邪。
傅星把铃铛挂在包上,轻轻一碰,叮铃铃地响。窗外的雪野在阳光下闪着光,远处的村庄升起淡青色的炊烟,像条温柔的线,一头系着这片土地,一头系着身边的人。
等加工点开工,我来给你剪彩。傅星靠着陈阳的肩膀,声音里带着笑意。
好啊。陈阳握住他的手,掌心相贴,到时候让你尝尝我娘新腌的酱菜,比这次的还香。
火车越开越快,把腊月的炊烟甩在身后,却甩不掉那些暖烘烘的记忆。傅星看着窗外掠过的白杨树,觉得心里像揣了个小火炉,暖得能焐化一整个冬天的雪。他知道,不管在深圳的工厂里有多少难题,只要想到这片土地上的炊烟,想到身边这个人,就什么都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