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兵营经过一夜的休整,虽然依旧弥漫着药味和沉闷的痛哼,但秩序已然恢复。
莲心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发现自己身上盖着的皇子披风,脸颊微微一热,连忙小心翼翼地将其叠好,放在一旁干净的布料上。
她循着哭声望去,只见在伤兵营的角落,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兵正抱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哭声里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他的一条腿受了重伤,被麻布和木板紧紧固定着,但显然,身体的伤痛远不及心理上的冲击。
“俺想回家……俺娘还在等俺……”
小兵呜咽着,语无伦次,“好多血……俺怕……”
周围一些伤势较轻的士兵面露不忍,但也只是沉默地看着,战争的残酷早已磨砺得他们有些麻木,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初次经历生死的新兵蛋子。
莲心看着他,仿佛看到了昨夜那个恐惧无助的自己。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走了过去。
她拿起一旁的水碗,倒了半碗温水,递到那小兵面前。
“喝点水吧。”她的声音还带着刚醒的沙哑,却很温柔。
小兵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到是一个穿着脏污宫装、面容清秀的姑娘,愣了一下。
“腿还疼得厉害吗?”
莲心在他旁边的矮凳上坐下,学着昨天苏芷安慰伤员的样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稳,“
苏姑娘和黄军医的医术都很好的,你的腿一定能保住。”
“真……真的吗?”小兵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嗯!”
莲心用力点头,虽然她心里也没底,但她知道此刻信心比什么都重要,
“你看那边几位伤得更重的大哥,不也都挺过来了吗?
咱们云霞关有最好的大夫,还有江大将军守着,一定会没事的。”
她又拿起一块干净的湿布,递给小兵:
“擦擦脸吧,男子汉,流血不流泪。”
小兵接过布,胡乱在脸上抹了几把,虽然眼睛还是红的,但情绪似乎稳定了一些。
他看着莲心,哑着嗓子道:“谢……谢谢姑娘。”
莲心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陪他坐了一会儿,直到医徒过来换药,她才起身离开。
紫姝公主站在伤兵营的入口处,身上依旧穿着她那身与军营格格不入的华丽宫装,只是往日里飞扬跋扈的神色被一种茫然和无所适从取代。
她是被皇兄紫艽近乎命令地要求过来看看的,美其名曰体察民情,实则她明白,皇兄是嫌她待在行辕里碍事,也想让她见识一下真正的边关。
她原本是极不情愿的,甚至打算就在门口转一圈便回去。
然而,营内扑面而来的气味和景象让她瞬间僵住了。
然后,她就看到了莲心,那个她安插在皇兄身边,原本呆呆的小丫鬟,正在认真地安慰着一个小兵。
她忽然想起自己坠马时,忠戟那坚实可靠的臂膀,和他将自己护在身下时,那混合着汗味与尘土气息的体温。
那感觉,与她过去十几年在宫殿里接触到的一切都不同,粗粝,却真实得让人心悸。
再看看眼前这些缺胳膊少腿、浑身血污的士兵,他们是为了保卫疆土,保卫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才变成这样的。
而她,作为公主,除了发脾气、耍性子,还做过什么?
“公……公主殿下?”
一名负责分发饭食的伙头兵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紫姝,吓得差点把手里的木勺丢掉,结结巴巴地行礼。
这一声惊动了营内不少人。
士兵们看到公主驾临,虽然行动不便,也纷纷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
紫姝看着这些因为她一个身份而惶恐不安的将士,看着他们身上代表功勋与牺牲的伤痕,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都……都免礼。”
她有些生硬地摆了摆手,声音不像往日那般清脆骄横。
她的目光扫过营内,看到堆放整齐的干净布条、熬煮着草药的大锅,以及旁边几大筐刚刚送来的、还冒着热气的黍米饼和菜汤。
分发饭食的只有两个伙头兵,忙得脚不沾地。
鬼使神差地,紫姝向前走了几步,来到那几筐食物前。
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对那个还在发愣的伙头兵说道:
“你……你去忙别的,这里,本宫来。”
“啊?”伙头兵以为自己听错了,目瞪口呆。
连刚刚走回来的莲心,以及正在检查伤员伤势的苏芷,都惊讶地望了过来。
紫姝被众人看得脸颊发烫,但她强撑着公主的威仪,挺直了背脊,重复了一遍,
“本宫说,这里我来分发,你没听见吗?”
“可是殿下,这……这粗活……”伙头兵都快哭了。
“本宫的话就是命令!”
紫姝柳眉一竖,习惯性地就要发作,但话到嘴边,看到周围伤员们诧异的目光,她又硬生生把后面的呵斥咽了回去,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
“让你去你就去!”
伙头兵不敢再违逆,战战兢兢地退到了一边。
紫姝看着那粗糙的、沾着些许油污的木勺,以及那一筐筐看起来毫无食欲的黍米饼,犹豫了一瞬。
她从小到大,用的都是金碗玉筷,何曾碰过这些东西?
但箭在弦上,她咬了咬唇,还是伸出手,拿起了木勺。
动作是笨拙的。
她不知道该怎么掌握分量,一勺汤舀得太满,洒了出来,烫到了她的手背,她嘶了一声,差点把勺子扔掉,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只是皱着眉,将汤倒入一个伤员递过来的破旧木碗里。
分发饼子时更是狼狈。
她不知道先给谁后给谁,有些伤势重的无法自己拿,需要人喂,她站在那里,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还是莲心反应快,连忙上前,低声提醒她:
“公主,重伤的几位在那边角落,需要人帮忙喂食。”
紫姝看了莲心一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跟着莲心走到重伤员区域。
看着那些因为失血过多而脸色苍白、连张嘴都困难的士兵,闻着他们身上浓重的药味和血腥味,紫姝的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她强忍着不适,学着莲心的样子,掰下一小块饼,蘸了点菜汤,小心翼翼地递到一个伤兵的嘴边。
那伤兵似乎也没想到公主会亲自喂他,受宠若惊,又有些惶恐,颤抖着张开嘴,囫囵咽了下去。
“慢点吃,别噎着。”
紫姝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说完自己都愣住了。
这完全不符合她平时说话的口气。
她继续做着这份粗活,从一开始的僵硬,到后来渐渐熟练了一些。
虽然依旧板着脸,没什么笑容,但至少没有再表现出嫌弃和不耐烦。
她华丽的宫装袖口沾上了汤渍和饼屑,精心保养的指甲里塞进了面垢,她却似乎浑然未觉。
整个伤兵营安静了许多,所有人都带着点不可思议的目光,偷偷打量着这位如同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亲自给他们分发饭食的公主殿下。
当紫姝将最后一块饼子递给一个断了一只手的士兵,并顺手帮他把掉在胸前的饼屑拍掉时,那士兵激动得嘴唇哆嗦,连连道:
“多谢公主殿下!多谢公主殿下!”
紫姝看着他空荡荡的袖管和感激涕零的脸,动作顿了一下,心中百味杂陈。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颔首,然后转身,走向水缸,想要洗手。
一直默默观察的苏芷,此时走了过来,递给她一块干净的湿布和一小罐特制的、带着草药清香的洗手药膏。
“用这个吧,可以去除油污和异味,也能舒缓一下。”
苏芷的声音平静无波,既没有因为公主之前的刁难而记恨,也没有因为她此刻的转变而刻意讨好。
紫姝接过东西,沉默地清洗着双手。
冰凉的药膏带着清新的气息,缓解了她手背被烫到的不适和沾染污渍的黏腻感。
“你……”
紫姝洗着手,忽然低声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
“你昨天……是怎么做到的?不害怕吗?”
苏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在问自己面对血腥场面的心态。
她看了看紫姝虽然努力掩饰却依旧带着一丝惊悸的侧脸,淡然道:
“害怕。但害怕没用。
看着生命在眼前流逝而无能为力,比面对血腥本身更让人难以承受。
当你专注于能做什么,而不是害怕什么的时候,恐惧自然会退让。”
紫姝擦拭手的动作慢了下来。
她忽然明白,皇兄让她来这里,或许并非为难她。
这个世界,远比她想象的广阔,也远比她想象的残酷。
而她过去所执着、所炫耀的一切,在这里,渺小得不值一提。
她将用过的布递还给苏芷,抬起眼,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平视着这个她曾经视为妖女的女子,眼神里没有了以往的敌意和轻蔑,只剩下一种迷茫后的清明和一丝探究。
“本宫……知道了。”
她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便转身离开了伤兵营。
看着她离去的方向,莲心走到苏芷身边,小声问:“苏姑娘,公主她……?”
苏芷望着营帐外明晃晃的天空,轻轻吐出一口气:
“谁知道呢?
或许,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终于开始睁开眼睛,看看她脚下真实的土地了。”